《失去爱》_70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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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帮夏雨在人大附近盘下两处相连的门脸房。这个区的各个部门夏雷都有关系。小的一间,夏雨开了一个书店;大的一间,开了酒吧。是夏雷让夏雨做他和别人合伙开的一个经营洋酒的公司的董事,然后在开个酒吧。夏雨说他只会喝酒,既不懂得经营洋酒,更没有弄过酒吧了。夏雷说一切不用他操心,公司他不用管,酒吧他会找最好的调酒师,他只要去盯着,平时从公司里进酒,然后,就喝就行啦。所以,夏雨并不管洋酒公司的业务,只是有一次发现公司周转的资金数额很大,他有些为弟弟担心,但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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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都是一些严肃的人文、艺术、社会学书籍。情况并没有想的那么糟。仍然有不少人在读书,有老人,也有学生,还有中年人。当然,这样的书店太少了,又是在大学附近,这些都是理由,但毕竟还是有人在读书,在思考,在欣赏文字与思想之美,在享受精神的快乐。夏雨心中感动,文化还没有死,当然,已经奄奄一息,但是,还有人在看书!然而,夏雨一直希望有人会偷书。他上学那时,就有人偷书;他爸爸那时,也有人偷书;但现在竟没有人偷书了。他真着急呀,心里想:孩子,如果喜欢就偷本回去吧。没有人偷书,但有人扫描。用扫描笔,整本整本的扫,就坐在那里,毫无遮掩,明目张胆,从头扫到尾,然后,扬长而去。夏雨知道,这些人扫了之后还会把书放到网上。这让他心情复杂。有人偷书,他高兴;扫描,他不高兴。可这有什么区别?偷书,像是恋爱,是真心喜欢,但羞羞答答的;扫描,像是在抢,在强暴,肆无忌惮,还放到网上,就像强暴之后还把视频公开放映。可从另一方面想,文化是人类共有的啊!就应该自由流通、传播,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看到他所喜欢的书。不是这样吗?他也说不清。人要是能通过光合作用生存那该多好啊!可以行走的树木,绿草,和鲜花,不用服饰但美丽动人,勿需遮掩,但纯洁天真,不怕风雨与寒暑,而且,关键是,不用发愁吃饭住房的问题啊!这就是树木,绿草,和鲜花为什么如此打动人心的原因。它们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它们是真正的诗人,它们地存在的本身就是美好的诗章啊。人为什么不进化成一颗可以行走的树,能飞翔的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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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在外面吃饭时看到了神舟上天的电视新闻。报道中采访了神舟的几个主要设计师,都很年轻,其中的一个左眼有些斜,它唤起了夏雨的记忆。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从诗社的未能成功的成立大会上甩手而去的小师弟吗!夏雨立刻变得兴奋,目不转睛注视屏幕:他也人到中年了,时间真快啊。现在谈吐之间成熟又自信,语言优雅,到底是爱恋过诗歌的人,举止之间,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成功的科学家啦。夏雨为他高兴,心中又唤起对诗歌的美好回忆,但同时,他又一次想到食指。他现在在哪呢?他还活着吗?他真的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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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第二天,夏雨进货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张包书的报纸上,他突然看有“食指”这两个字,他忙把皱皱巴巴的报纸展平,然后就读到了那则新闻,大意说:两个诗人最近获得了中国诗歌的最高奖项。一个,长期被人遗忘,名叫食指。现在已经疯了,住在房山的一家疯人院里;另一个,海子,广为人知,但在很多年前,就卧轨自杀了。夏雨过去只是写诗,但对于诗坛从来没有关注过,没有想混进圈子里,没有参加过所谓的诗人聚会。所以,看到新闻他非常惊讶,没有想到食指在圈子里竟然大名鼎鼎。怪不得当初和那几个事业有成的前辈师兄在一起。夏雨还想看到更多的内容,但剩下的被撕去了。他来回翻着这张报纸,感觉心要跳出来了,喘不上气,他知道自己的血压一定又高了。但他要马上去房山,找到食指。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不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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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中午,但夏雨顾不上吃饭,在网上匆匆查到昌平精神疾病疗养院第三分院的地址后,就开车上路了。在路上,想到第三分院,难道还有很多分院吗?夏雨平时很少开车远行,一般只去常去的几个地方。从高速下来,又开了很久,感觉越开越荒凉。北京难道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简直不敢相信。车上有GPS,但夏雨没有打开,现在他迷路了,仍然不想打开, 他有一种愿望他能找到地方,不用GPS,他相信一定能凭着感觉找到食指。可最后,车子却开到了一条路的尽头,他这才“嘎”地停下车来。看见天空中八月的太阳,想起母亲笔记里写到的嵇康。公元262年,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在行刑前,他最后一次从容弹奏了《广陵散》,曲终说出“于今绝矣”。那也是8月。夏雨打开GPS,不甘心地输入地址,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然后,汽车调头,重新上路。但后来到了隋,据说在宫中又发现了《广陵散》的曲谱。在开车时,夏雨突然生气地想:真讨厌啊!《广陵散》怎么可能流入到隋朝的宫中,这不可能,一定是后人瞎编的。《广陵散》到嵇康被斩时就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了。他是绝对不会去听那些乏味透顶的家伙胡编的什么《广陵散》。《广陵散》在那个八月里,就已成绝响。但是,这样他就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去看食指?在他的心中,食指也已成绝响。但这时车子已经开上了京昌高速,下不去了。可道路依然拥堵,慢得让人心烦。

出了高速,GPS一度失去信号,夏雨又迷路了。重新获得信号后,终于开到了昌平县沙河镇。一路都是怪事。夏雨再次考虑,是否直接开车回家。但犹豫中车子已经进入了沙河镇,路上没有什么标志,乱哄哄的,跟着GPS,又走了一会,夏雨来到一架危桥前,车开不过去了。他下车问路。一个当地人指给他看,说:走过桥,沿这条路,走五、六分钟,走到头就是了,没有岔路一直走就好。也可以绕道开到那,但那就远了。夏雨问:五、六分钟?那人很肯定地说:五、六分钟。桥很窄,夏雨走上去,看见下面的河水漆黑如墨,风吹来时,翻着阵阵臭味,但河两边的草却长得茂盛,而且出奇的绿,绿的像是用油漆刷过一样。这条路的确没有岔路,可是夏雨走了足足二十分钟,其间几次担心会不会那个人趁他走时把他的车偷盗了。一路上,总有一些黑色的大鸟,在头顶的空中盘旋,不时发出“哇”的一声巨大的叫声,在空旷的天空回荡。夏雨几次停下来看那些鸟,感觉前面不是精神病院而是停尸场。食腐的大鸟们正成群赶去,落在一具具尸体上争抢着啄食。

到医院,夏雨吃了闭门羹。他以为精神病院都是男护士,但接待他的却是一位女护士,长得年轻,苗条,而丰盈,白大衣里的身体凹凸有致,走来时,带起一席微风。夏雨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在一群精神病人之中是很危险的。但小护士却出奇的凶,把他轰了出来。夏雨出来后,仍感觉那个小护士很危险。不知道她如此凶悍是否是长期身处危险之中的一种过度反应,还是也有可能小护士实为一介武林高手,病人一有异动,她上去一个大背胯,就把疯子给撂倒在地,或者,一转身,抄裆一腿,接着一记勾拳,打他个终身残废。其实刚到医院门前时,想到要进疯人院,夏雨是有些紧张的,现在被赶出来,反倒觉得轻松了。

他观察这座精神病院。医院在山脚下,山不高,但医院的围墙比较高,大门紧闭,像是一座监狱。他想到了《2666》,第二部,《阿玛尔菲塔诺》中那个在疯人院里的诗人。他一直不理解波拉尼奥为什么要写这一段。但这时他感觉到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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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夏雨又来到疯人院。这一次,他没有试图进去,而是爬上医院后面的山坡,找到一块可以俯视疯人院的地方坐下来,从包里掏出一支俄罗斯军用双筒望远镜,向着山下的疯人院瞭望。昨天回去重读了《2666 》中,阿玛尔菲塔诺的妻子劳拉从远处眺望疯人院里的诗人那段,依然不甚理解,但感觉悲凉,突然也想站在远处,眺望一下疯人院里的精神病患者放风时的情景。(他想到了“放风”这个词。)他想站在远处看看那些疯子,从中找出食指,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谁也不会知道,食指自己也不会知道,永远也会不知道,曾经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兄弟曾来找过他,注视过他,然后,或许就径直回家,再也不去打扰他,永远不再见他了。

但夏雨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是精神病人们正在纷纷走回屋子,像军人一样排着队列,或者像犯人排队走回牢房,或者走向行刑场。很快,院子里变得空无一人。山下起风了,夏雨看见树叶在摇动,有一片树叶飘落下来。在望远镜圆形的视野里从一颗盛夏季节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掉下一片绿色的树叶,落到地上,随风翻滚了几下,停止不动了,夏雨思索着看看表,五点钟了。晚上,在家回忆白天的情景时,记忆里,望远镜的镜头里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的,失去了色彩,这么说可能并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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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片落叶,一个宇宙间的偶然事件,不可重复。夏雨想了想便拿起笔开始写诗:

盛夏的一天,我看见

一片深绿的树叶,从一棵树上

落下来,

在望远镜中看到的这一幕,让夏雨印象深刻,但把它发展成一首诗,还相当困难,他想了想又重写:

八月,我看见

一片墨绿的树叶,

从一棵树上掉落。

那是盛夏季节,

树很高,枝叶茂密。

我惊讶,那树叶

飘落时的

优雅。它怎么能够

从一棵树上脱落时,还可以

如此的平静,做出一段

自由落体的

运动。

这次夏雨仍然不满意,但他找不到表达的方式,内心冲动,却感觉表达不出来,很难受。他于是又重新写。这一次变化很大:

一天傍晚,在回家的途中,我

遇到一只猫,

蹲踞在道路中央,

挡住了我的去路。

写到这里,夏雨又重新开始:

一个傍晚,

回家途中,

我看见一只虎,坐在

道路中央,

挡住了我的路,

我走到它的面前,看着它。

它没有动,仍然伏踞在那里,

也看着我。

它的身形雄健,面容威严。

那时天色已晚,

街上没有人,

我们俩就停在道路中央。

过了一会儿,

它起身走开。

我也回到家中。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在某个时刻,遇到一起,

我们那时相互注视,

没有爱,也没有仇恨,

然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继续扮演我们的角色,

捕获猎物,或者

忙碌。

写完又读了一遍,还是不满意。夏雨放下笔,想:没有人知道一首诗是如何完成的。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无法仅仅通过努力就可以就可以完成的。比如,写出一首诗。他摇摇头,从案头拿起一本马克·斯特兰德的诗集读了起来:

七月一个暖和的夜晚
我去了湖边,匍匐着,
像动物一样畅饮。

《两匹马》,这是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

第三天,下雨了。

 

*

第四,放晴。夏雨在3:32时,来到同一位置。这回他带上了《2666》,一张郊游用的旅行毯和水。坐下后,先点起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眺望山脚下的疯人院,感觉疯人院很小,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抽完烟,夏雨取出望远镜,他已经喜欢上这种从远处,在镜头里窥视的感觉。镜头里,一个个场景在缓缓转换着:医院的大门,在大门的里侧,一个老头走进了传达室,平房,楼房,楼房高五层,有几处空地,空地是平整的黄土地,最大的一块正中有一座花坛,院子很大,空地周围有一些树。夏雨又看看那座楼,心想:盖楼不会有病人跳下去吗?又想:在疯人院里总是会有病人自杀的。他以前就听过这样的事情,也听说过病人杀死医生或护士的事情,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病人被病人杀死的。他放下望远镜,然后在毯子上躺下来。四周很安静,能听见鸟的叫声。那声音很悠远。如今在北京已经找不到这么清静的地方了,他想,

这真是个好地方啊!

天热。鸟叫的声音越来越渺茫。夏雨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想:那些疯子在晚上,在漫漫的长夜里,都干些什么呢?会做什么样的梦?疯子的梦吗?当然了。那一定是非常疯的疯梦。但是,疯子会失眠吗?在失眠的夜晚,他们会想些什么呢?那漫漫黑暗中疯狂的思绪?

夏雨又拿起望远镜看,这时,院子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了很多精神病人。夏雨快速移动望远镜,一张张疯子的面孔迅速在镜头里移动。他这才意识到当年自己只和食指住了两个月,然后分开了20年,现在根本回忆不起食指的模样了。

 

*

精神病人们穿着一样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所有的人看上去都不正常。夏雨看见:一个人低头站立,紧皱双眉,一直念叨着什么,不时摇头叹气,反复作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他不是食指,这时,走过来另一个人,站在他对面很关心地看着他,也不停地在说,同时伸手像家长似的为第一个人整理衣领,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在圆形的视窗里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后来,那个人又走到另一个坐在花坛边的胖子跟前,为他整理衣领,胖子正凝神端坐目视远方,夏雨觉得,他的样子平静极了,还有两个男人一起在做操,动作一致;有一个人好像丢了东西,在四下寻找,不停地翻自己的和别人的衣兜。有人木然站立,任凭他翻,有人则不停地把他的手拨开,但不看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他翻时一直打他的脑袋。夏雨放下望远镜,感觉心中悲伤,他想:食指就是生活在这群疯子中,表面上看和疯子一样,但是是一个清醒的诗人,或许,是中国最好的诗人,他没有疯,而是我们疯了。一个疯狂的时代,像非典一样蔓延的疯病。但他又想: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种诗意的表达。食指疯了。经过现代医学的确诊,他疯了。疯是一种疾病。而我们没有疯。我们可能是一样的可悲,但我们没有疯。夏雨不想再看。点起一支烟,慢慢地吸,开始回忆往事。后来,竟渐渐觉得食指的样子依稀浮现出来。而且,好像刚才在望远镜镜头里曾经闪现过。夏雨又拿起望远镜,手指间仍扔夹着冒着轻烟的香烟。这次,他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但不是食指;移动镜头,还有一个也蹲在地上,却不停地在观察着地面上什么东西,可能是蚂蚁;也可能是石头;或者小草,但这个人也不是食指;然后,夏雨发现了一个人蜷缩在地上,目无表情,他觉得他有点像食指,但不能肯定,就在这时,视窗里走进来一个人,开始踢躺在地上的人,躺在地上的人被踢到后显得很痛,作出扭曲、痛苦、大声嚎叫的样子,但夏雨听不见他的哀嚎,视窗里没有声音,他着急地想,护士在哪?这样是会把他打死的,他站了起来,仍然拿着望远镜在看,这时视窗里,又走进来一个病人,蹲在旁边仔细观察躺在地上的病人,样子十分好奇,于是夏雨又感觉,被打的病人的痛苦的表情,好像太夸张了,很做作,打他的人的动作好像也很夸张,两个人像是在演戏。夏雨有些不知所措,心想难道护士在病人放风时不随时监护他们吗?而就在这时,视窗里走进来第四个人,一个男病人,看上去是正常的,他过来,把踢人的家伙赶走,那家伙不想离开,男病人做出吓唬他的动作,然后,他就飞快地跑走了,男病人也随后也走出了视窗,那个被打的人仍然躺在地上做痛苦嚎叫状,另一个人仍然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观察他。

刚才就在这个男病人出现的一刻,夏雨感觉自己的记忆全部被唤醒了。多么熟悉的身影。一定是他,食指。夏雨用望远镜寻找着,但又找不到了。夏雨很着急,镜筒越移越快,让他有些眩晕。他只好放下望远镜,闭上了眼。食指的形象又出现在脑海里,感觉心怦怦地跳。夏雨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掐灭,缓了缓重新举起望远镜观看。这次终于找到了,又是一阵心跳。在一个角落里,那个男人正独自站立,远离所有的疯子,忧郁而沉重地思考着,目光深邃,身影孤独,在很小的区域里漫步,不时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是辽阔的,夏雨想,)周围是高墙,与世隔绝,但他的思想飞翔在蓝天之上,是不可能被束缚的。他就是食指。夏雨终于又见到他了。二十年。

病人回病房去了。院子再次空下来。夏雨坐下点起一支烟,但心情无法平静,于是他叼着烟收好背包背上,信步向山上走去。将晚,天气开始凉爽,山中空无一人,时有微风,吹起时就听见一片树叶沙沙摇动之声,像忽远忽近许多奇异生物的脚步,偶有鸟鸣,但依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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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回来时,天已变暗。他又坐在原处,抽了一支烟。然后,再次取出望远镜,观看疯人院。刚才心中激荡起的巨大波澜,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了。在这一天里最后的一点日光中,夏雨依稀看见空旷的院子里,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人在低头踱步。那样子显得特别孤独。夏雨一直看着他。这时,天迅速黑下来。夏雨想,疯人院里的一个医生,这个男人就要被淹没在黑暗之中了,好像大海中的一个溺水者,落入水中,却不再挣扎。他就要看不见他了,他想如果这时有一架红外望远镜就好了,那样在黑暗中他就可以依然注视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拯救这个奄奄一息的溺水者。他买望远镜时,老板的确向他推荐过,故作神秘地对他说:可以晚上用。但夏雨没有要。然而不久,整座疯人院的灯突然全部亮了起来。医生仿佛一惊,像是从沉思中惊醒,然后就疾步走回楼里。夏雨放下望远镜,坐在那儿,双眼注视着远处的疯人院:天色越暗,那里的灯光就显得越明亮,也就越遥远。他看着山脚下疯人院的灯火,这时的疯人院是多么安静而富于诗意,像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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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决定要见见这位医生,他有一种预感,他们会成为朋友。敲门时他做好准备,要再次面对那个小护士。但开门的是一位老大爷,满脸很深的皱纹,一圈一圈的,像一盘盘麻绳。但老大爷非常和气。听夏雨说完,马上就热心地带他去见医生,仿佛这可是一件大事儿。路上夏雨开玩笑让老头别担心,说自己很正常没有精神病。老头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一个正常人。我过去就是精神病,一直住在这里。现在病好了。我没儿没女,所以大夫好心就让我晚上在这里看门。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您别担心。他突然停下来转头,对夏雨说:精神病都是很危险的。夏雨看见那一瞬间老头面目非常吓人。但老头又转身继续走,说他有一次洗碗,一个病人从后面给了他一棒子,一根棒子打折了一截,他当时就晕了过去。但后来那个人自杀了。也就不到50岁的样子。

在办公实里夏雨见到了医生。在灯光下,医生正审视着他。夏雨感觉医生的脸上有一种异常平静的表情,那平静让夏雨不安,觉得这种表情不正常,像是一个精神病人。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恐怖电影,那是一个精神病人冒充医生的故事。但他想,这只是环境对他心理造成的影响,医生是正常的。应该是正常的。只不过,他的确听说过很多次,精神病医生干久了,精神就都会有些不正常。有些能看出来,有些看不出来,有些最后甚至被关进了自己工作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有些直到最后自杀了。医生耐心听完夏雨讲述他来到这里的前前后后,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让夏雨感觉医生正在研究自己,为自己做诊断,仿佛自己是个精神病人。自己这几天的举动,也的确可以说是一种神经病。荣格讲过:如果一个人说,他根本没有问题。对我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把望远镜拿出来给医生看。医生接过来,先是翻转着查看了一下,然后把望远镜放在眼前观察他。这个动作让夏雨很不自在。等取回望远镜时,他也端起来去看医生,顿时看见医生巨大的面孔就在他的眼前,他感到眩晕,连忙收了望远镜,又给医生讲他和食指在大学的事情。医生极安静地听完后和蔼地告诉他,你看到的不是食指。真正的食指已经出院了。你认识的食指也不是食指。医生笑笑,夏雨一愣,也笑笑。然后纠正说:我认识的食指仍然是食指。医生一愣,然后说:你真的认识食指?夏雨又一愣。医生笑笑,夏雨也笑笑。

然后,医生主动和夏雨谈起了诗歌。他说他从小就想做一个诗人,和夏雨一样,但他的父亲是一位军医,要他也做医生。父亲十分严厉,他挨过不少打。父亲不喜欢诗歌,不喜欢文学。他认为医生是最崇高的职业,挽救生命,解除人们的痛苦,而文学毫无意义。父亲是个强人。医生说:军人,真正的男子汉。他只给父亲读过一次自己写的诗。那次他是鼓足了勇气的,但父亲一把夺过诗稿,把它撕碎了。他从此再也不能给任何人看自己写的东西了。直到父亲去世,两个人仍然有着深深的隔阂。父亲医术高超,但对人专横。医生说他选择做精神科医生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种反抗。他还说自己至今仍然坚持写作,写诗,也写小说,从未放弃。他问夏雨还写诗吗?夏雨感觉窘迫,说:很长时间放弃了。不过最近又重新开始写了。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诗坛。然后,又补充说:可能现在早已经没有诗坛了。然后,夏雨主动介绍说他最近读到一本小说,又重新唤醒了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他现在很想写一部小说。小说可以包含诗歌,但是诗歌无法包含小说。诗歌无法包含世界的复杂性。它把复杂的世界简单化了。过于诗意,或许是应该避免的,当人到中年以后。即便是长诗也不行,而且,诗歌一长了,就不免产生做作的气息。医生再次耐心听完夏雨的唠叨才告诉他:仍然有很多人在写诗,有各种年龄,包括一些大学生。不过现在诗歌更多的不是在纸媒上发表而是在网络专门的诗歌论坛发表,仍然有人喜欢诗歌,有人在写诗。医生说:我们都会死去。但诗歌是不死的。它会永远存在下去。

讲到这里,医生突然问夏雨喜欢听许巍吗?夏雨摇头,他不知道许巍是谁。医生告诉他是个歌手,现在很火。然后说,他在听许巍时想到了崔健。然后,他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歌永远是一种时尚,而诗是永恒的。今天我们仍然会吟诵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但已经没有人还会唱那时的歌了。我们今天仍然读宋词,但是那时的曲子早已没有人会唱了。所有的歌都是流行的,从巴赫的弥赛亚,到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到猫王,到甲壳虫,到Bob Dylan,到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到许巍,都是流行歌曲。但诗是永恒的。

两人谈到很晚。走时,医生开QQ送夏雨到危桥边,然后才返回。看到自己的白色沃尔沃,夏雨安了心,于是钻进车里开车回家。路上想像着医生回去后是否会一个人在深夜再次走出病房,在疯人院的庭院里独自散步,直到整座疯人院的灯都熄灭了,所有的疯子都昏死般的睡去了,那时候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连影子都没有了,深夜像某个人脑子里的梦境,无人知晓,也没有了风,没有了夜的呼吸,只有背后山林间无数处泉眼仍然向外涌着泉水。一个疯人院里的医生,仍然在业余时间里写诗,但从来不敢给任何人看。夏雨觉得医生一定非常孤独。两个人从此成了好朋友。

 

 

风水纵横 发表评论于
这一章尤其写的好!
我家后对面就是一家精神病院,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圣地,我常常瞵视着它。
过去在别人认为我正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不正常的,但反过来别人认为我不正常那时正是我最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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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nmom2005 :

读立文章感言

流水般淡淡的述说着故事,有时急、有时缓。坐下后慢慢地一行行读过。像是一个旧式电影放映机,缓缓转着,穿过幽暗的大厅,发放出略有些发黄的黑白图像。里面的人物交替。不知不觉,眼角湿润了。自己似乎也在里面。又如同在沙滩边,捧起满满的沙,沙从指间慢慢地流走了。低头看看满地的、厚厚的沙,都是谁留下的呢?不远处孩子们勤奋地在堆沙、建城堡,永远不知疲倦…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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