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的夏天, 告别父母亲友,我从家里搭班车去机场回国。 那时候的机场建在乡下,离市区非常远, 大约要开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高速也还没修,只有一条车道的国道, 弯弯曲曲, 在群山中蜿蜒。
正是夏末, 稻谷金黄的季节。沿路群山青翠, 房屋农舍鸡犬相闻, 不少农民在梯田状的土地里劳作。 好一幅宁静优美的山间图画。 车上的乘客有的睡, 有的小声说着电话, 一切都很正常。突然,坐在车窗边的某人发出小声的,惊讶的声音。 我也坐在边上, 马上顺着他的眼光看, 这是非常震惊的一幕: 一位骑着破旧自行车的农妇,年纪不大, 大约三十多岁, 车的后座上绑了超大一捆的稻草。她肯定是被一辆车撞倒了, 躺倒在路边一动不动。她闭着眼睛, 嘴角有一丝鲜血流到地上, 脸色也变了,以至于有的乘客说她是死了, 有的说她还有一丝气息。 撞倒她的那辆车早已不见踪影, 任她躺倒在前后看不见人烟的山路上, 不知道多久了。
在那一刻我和全车人的反应,只有过了许久才能评判。 我记得也有人叹息, 有人着急。 但实际的情况是, 我们无一人有勇气开口喊司机停车。班车从她身边冷漠地开了过去,把不知死活的她扔在路边。 她就象不小心被撞的一头鹿, 或是一头浣熊一样, 没人搭理, 自生自灭。
当然, 司机不停车也是有理由的, 这荒芜人烟的山区, 医院不知道在哪个方向。 如果我们停下来,很可能就没完没了,一定会误了去北京的航班, 更会耽搁我回美国的航班。 记得司机当时安慰大家, 也算是自我安慰地说, 有人会打120的。反正 车上没有人打,即便打了也说不清楚我们在哪个地段。那时手机远比不上现在普及, 更没有智能电话。 所以我们的车照样行驶, 按时开到了飞机场, 一车人做鸟兽散。
过了这么多年, 我的心里依然没有平安。 作为车上的一位赶路客, 我当时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不时记起那位衣衫褴褛的农妇, 她车后的大捆稻草, 那张和土地一样灰白的脸,像死人的脸。 她能活下来的机会渺茫, 尽管她还是那么年轻。她就是死了,也跟一条狗似的, 大家看一场热闹, 又各自走自己的路。就算偶然想起她, 不过是怪她自己命不好罢了。
又过了几年, 在夏天里我回乡祭祖, 路过故乡的石板小街。正是七月天气,还是上午,太阳已经晒得不成样子。 石板街上躺着一只脏兮兮, 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猫。 猫咪一动不动, 像是死了一般。 小街边上坐了不少街坊邻居, 卖香火的, 卖杂货的甚是热闹。 我问一位卖烟的大婶为何小猫无人搭理, 她喃喃几句,大约是说这猫有什么毛病,不知道被什么人扔在路边。 她叫我也不用管闲事, 说这猫不中用了。 我马上跑进店里, 问他们有没有牛奶卖, 没有, 我又问有没有豆奶卖, 有。 于是我买了一盒, 倒了一些在猫咪的旁边。我不是很确定猫喝不喝豆奶。 想不到的是, 本来奄奄一息, 毫无生机的小猫, 一闻到奶的味道, 强烈的生存意识使它立刻抬起头来,贪婪的咂着那奶。 原来它还活着, 它很饿,想吃东西!我欢喜地看着它大口大口地吃奶。
这时身边的人催我, 一直催。 为这只猫我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 天气这么热, 他们只想早点祭完祖回家吹空调。 我做了当时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我拿出二十元钱, 给那位卖烟的大婶, 我拜托她能不能把小猫挪到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我又拜托她无论剩饭剩菜, 不拘什么的喂一点给这只小猫,只求能够让它活下来。 大婶非常意外, 但是她答应了我。 我们就离开了, 到今天我也没有回去过。
过了好久我才想到, 为什么当初没有好人做到底, 让故乡的亲戚把它带回家?我给的钱虽然令大婶诧异,但是她以后会不会又嫌少?那只小猫有没有活下来? 你看它那么弱小饥饿, 又那么强烈地想活着。
这女人和猫, 一个爱莫能助, 一个做了一点点。 今天回想起来, 除了遗憾, 还是遗憾。 我出国这些年, 祖国, 家乡都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路修得宽敞漂亮,人们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可是人性什么时候有变化呢? 人们的冷漠,麻木,自私什么时候可以松软一些, 像加州第一场秋雨过后的湿润土地呢?
这才是我真正期待的那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