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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夏雨坐在医生家客厅的沙发里,医生的女儿在弹琴,反复练习着巴赫、车尔尼、克拉莫或者什么人作品中的某段乐句,亭亭在静静地忙碌着。那一瞬间,夏雨感觉到一种宇宙间的和谐,一种平静而简单的幸福感。但接下来,他就想到小雨。于是,惭愧感油然而生。他感到他对自己的儿子关心得太少。夏雨觉得,自己其实心智一直没有成熟,还是一个孩子,或许,是因为自己本性自私,或许,是因为缺乏责任感,……,但蓦然又意识到现在自己坐的这个地方,正是医生生前常坐的位置,立刻下意识地挪到了沙发的另一头。宇宙一下失去了平衡,夏雨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多余的人。
在很久以前,有一天夏雨陪着倩文和儿子来到一个公园,这里有一处很大的草坪。那时,倩文的肿瘤已经转移,聚日无多,他和倩文已经都知道。那天,天空特别晴朗,风一直在吹,他坐在草地上,妻子坐在轮椅里,微微侧身,扭转头,幸福而专注的看着不远处的地方,那里小雨正在放风筝。夏雨注视着妻子的侧影,他心里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爱她呢!那时,儿子在跑,风筝在他身后的天空,高高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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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在医生走后,亭亭第一次对夏雨笑了。夏雨觉得春天就这么一下子到来了。又过了几天,他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就在医生家里,给亭亭发给出了一行文字:
“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
感觉血向上涌来,好像就要昏厥了,但仍然还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一个遥远的回应,侥幸逃脱命运的残忍。
过了一会,短信来了:
“什么时候?”
“很早。”停了停,“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长时间的等待。
“为什么?”
为什么?夏雨傻眼了。为什么?有谁能说清这是为什么?
时间在变形,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弦,越拉越长,……,然后,亭亭起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一支利箭迎面射来。夏雨手足冰冷,闭上了眼。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知道是否应该站起来,走到卧室的门前,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捧起亭亭的脸……。过了很久,手中一颤,亭亭的短信:
“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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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夏雨垂头丧气,骂自己!亭亭刚从医生离去的悲伤中稍稍解脱,自己怎么能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她说出这些话呢?自己简直是禽兽不如。可是,他就是再也无法忍耐了啊!但现在,夏雨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病倒了。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什么都不再想了。
第三天,亭亭发来短信,叫他星期天带着小雨来家里吃饭。夏雨立刻起床,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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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两个人的约会,需要两家人见面了。”夏雨心里想着。他对儿子只笼统地说要去一个阿姨家。小雨问为什么他要去?夏雨说因为阿姨目前有些困难需要帮助。小雨问什么帮助?夏雨无话可说,但还是说:我们去看她就是帮助啊。小雨则再次说,为什么我也要去呢?夏雨耐心地说:表示一下关心嘛。小雨的回答让夏雨意想不到:神经病。儿子走了,夏雨长出一口气,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但星期天,儿子很合作地上了车。路上夏雨想:可能儿子什么都知道。但想到不久的两个家庭的见面,夏雨心中不禁感慨。
一开始,就不是好兆头。见到亭亭,夏雨让小雨叫阿姨,小雨一言不发,亭亭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夏雨站在中间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如果孩子们不接受,那么他们的爱就完了,想到这他感到恐惧,一点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进家后,小雨和亭亭的女儿也互不搭理。亭亭在厨房里做饭。夏雨发现,今天亭亭女儿也不喜欢他了。他就这样坐在两个互相不说话的孩子中间,度日如年。他觉得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小生物。最后,夏雨起身跑进厨房帮忙,但什么忙也帮不了,可是一靠到门边,内心就平静下来了。亭亭在安静的忙碌着,夏雨欣赏着她的身影,那身影布满了厨房的各个角落,动作连贯、迅速又有条不紊,像现代人的舞蹈。但这时儿子突然野蛮的走过来,说他要回家。夏雨转头向他尽量友好的笑笑,真想抽他一个大嘴巴。这么大了,一点儿事儿也不懂。后来儿子竟然大声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是哑巴吗?幸好这时亭亭将菜倒入油中, “丝拉” 一声巨响,她开始麻利地翻炒起来。但夏雨相信,她听到了。
回到家后,夏雨又是沮丧又是生气,但突然发现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再次对这场恋爱感到一丝畏惧,于是伸手抚摸儿子的脑袋。但儿子不耐烦地把头扭开,然后走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夏雨觉得他和亭亭仿佛是两只大袋鼠,肚袋里装着两只小家伙在亲吻,而两个小家伙却在打架。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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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克曾经去过中国北京的政法大学,做为期两周的学术交流。在这期间,他和夏雷见过面。夏雷当时是抱着敬畏的态度,去朝拜一位来自美国的研究罪犯大脑的国际知名科学家,而且是研究大脑的基因分子生物学家。那时夏雷和他在学校里已经做教授的同学联合带研究生。
见面时,库克对夏雷讲:他认为暴力犯罪源于暴力意识,暴力意识是人性的一部分,而犯罪是一种疾病,一种精神疾病。未来所有的罪犯需要的不是惩罚而是有效的药物治疗。夏雷这时小心地提到二战期间,英国的数学天才图灵因为同性恋被迫接受化学阉割的治疗最后自杀身亡的事件。库克认为那更多的是人类社会对于同性恋认识变化的问题。而且,库克说:没有人会因为临床上一次治疗的失误或者一个有严重毒性的药物,就要求废除药物治疗啊!不是吗?夏雷请教他说:麻省理工学院著名的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他的计量历史著作中,通过统计发现暴力现象在人类社会中正整体下降,人类文明在全面推进。作为人类整体,暴力事件正在减少,我认为,库克说,可以说是科学推进了文明。很多残暴的重刑犯都因为基因缺陷或大脑损伤而缺乏通感的能力。的确,社会规范、制度、文明的理念、人类理性思考、推理的能力、自制力等等,都有助于今天的犯罪率的下降,但犯罪不会因此而根除。这就像健康的生活方式会降低发病率,但不会根除疾病的发生一样。因为犯罪也是一种疾病,有着分子水平的病理基础。只不过影响人类行为的基因是极其复杂的,我们现在还了解得非常非常少。可是我们对于复杂疾病的病因、病理,至今也不能完全理解啊。对于大脑的意识活动,我们今天的认识虽然有了很大增长,但仍然可以说近乎为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理解犯罪,在分子水平上,理解犯罪。因为理解犯罪,就是理解我们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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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亭亭的见面不能算失败,当然也谈不上成功。夏雨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经常去医生家了,但是他每天都会给亭亭发微信,而且发的越来越频繁,从简单的问候,慢慢演变为一种讲述,是那种絮絮叨叨的讲述,往往事无巨细,给亭亭讲他每天遇到的人和事情,听到的新闻、趣事,看到的书中有意思的段落,仿佛亭亭是一个盲人,所以夏雨需要给她详细描述他在一天里的所见所闻,一本他喜欢的书的封面设计;一幅他买下的不知名的画家的小幅素描,它的画框的木头的纹理和色彩,他把它挂在书店里的位置,已经被取代下来的原来的那幅墨水画的内容;一只他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两百年前荷兰的磁盘,那上面绘出的大海是一种什么样的蓝色,海岸边橘黄色的小屋的形状和大小,小屋周围有彩色的斑点,那代表着院子里的鲜花。荷兰是世界上最大的花卉市场,是一个鲜花的王国,那么,这就是一只二百年前盛着大海、岸和思念的盘子啊!偶尔夏雨也会和亭亭谈谈诗歌,但从不谈自己写过的诗,也不会问亭亭是否看过医生写的诗,是否喜欢,或者那部关于药的书,有时,在给亭亭发过微信之后,夏雨会把刚刚发的微信写在纸上,将它演变成一段文字,然后输入电脑储存起来,有时完成后的文字变动很大,而且还会反复修改,甚至是反反复复的修改,而有时几乎一个字也不变,这样的文字,有时文体很难界定,夏雨相信,将生活(或曰人类的痛苦)转化为诗意的美,即是艺术的永恒价值。亭亭呢,夏雨的每个微信她都会回复,有时没有能马上回复,就会对夏雨说对不起,然后告诉他原因,这样在焦灼中等待的夏雨才会长长舒一口气,平静下来,亭亭回复的文字很简单,但夏雨感觉那文字也是宁静,而且他能听到亭亭告诉他时的声音,那么,那文字就像是灵药,然后,渐渐的,亭亭,不是越写越多,而是有时突然的也会写下很多文字,然后,她开始有时也会主动给夏雨发微信,问他今天累不累,嘱咐他不要太辛苦,再后来有时亭亭会发微信问夏雨正在做什么呢,或者问他是不是很忙,渐渐的,夏雨每天早晨醒来会先给亭亭写上一段微信,发出去,通常那时亭亭还在熟睡,晚上,两个人则在微信中互道晚安后,才各自睡去,但夏雨没有再在微信中对亭亭说他喜欢或者爱她,也不能直截了当灼热的,像热恋中的人那样倾诉衷肠,而是语言含混,也就是说,十分压抑,这夏雨内心痛苦,亭亭内心的感受他不知道,但有一天,当他来到医生家时,发现医生家变样了,屋子重新布置,医生的东西被拿走了,夏雨心头一热,接着又一酸,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如何评价,甚至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内心感受复杂,然后在卧室里,夏雨看见写字台上摆着医生的照片,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畏惧感,感觉这场恋爱是没有意思的,是他无法承受的,他不想再谈了,不过在此之后,他就开始经常来医生家里,有时什么借口也没有,他有时会带来饭菜,三个人一起吃,他不想走让亭亭每次都忙碌着做饭,但又不敢带着她们一起出去吃,有很多事夏雨想做但不敢,比如,他想把这个家重新装修一下,把医生的写字台换成一张漂亮的梳妆台,给亭亭的女儿买一台新的钢琴,给亭亭买一辆车,买很多好看的衣服和首饰,医生家的贫寒生活,如果真实的讲,是让夏雨羡慕,而不是伤心,那是一种简朴,而不是寒酸,它让夏雨对自己的财富有一种罪恶感,夏雨也不敢把亭亭带到自己的小书店,这,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非常想把亭亭带到他的小书店,在他的小书店里,和亭亭共同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但,在这样的夜晚,他们要做什么呢?夏雨不知道。
不久,夏雨把他和亭亭的事情正式对儿子讲了,想听听他的意见。儿子听完,好像并不理解,或者,根本没有听,或者,听了却根本不在意,仿佛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管不着,甚至懒得听。不过,最后儿子竟然让夏雨好好珍惜,说他也喜欢亭亭。夏雨大大的吃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心里感激儿子。毕竟长大了,懂事了,可还是个孩子啊!
但亭亭一直对她的女儿非常的担心。夏雨感觉亭亭对此简直是一种恐惧。亭亭的女儿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像亭亭和医生一样,非常安静,性格内向,长得像亭亭,所以,她的安静,夏雨总是觉得更像医生。小女孩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自杀而死的。亭亭告诉她:爸爸得了重病,然后又有一天,告诉她:爸爸走了。从那以后女儿变得不再爱说笑了,有时一个人沉思,样子像是在沉思,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倩文去世后,小雨也有过一段类似的时间,夏雨已经有经验。他一方面要安慰亭亭,一方面还要陪伴亭亭的女儿。但随即意识到,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如此的不同,他们用两种各自的方式表达感情。不过,总的来说,夏雨和亭亭的女儿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小女孩聪明但敏感,她喜欢和夏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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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小女孩突然不说话了。既不和亭亭说话,也不和夏雨说话,只一个人弹巴赫。这持续了好几天。亭亭的女儿爱弹巴赫的《创意曲》,这在她这样的年纪有些不同寻常。通常,巴赫是对孩子的一种折磨。孩子们畏惧巴赫,不喜欢弹巴赫,但被逼着弹。直到有一天长大了,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幸运地进入了他的殿堂。而现在,亭亭的女儿不理睬夏雨,一个人长时间弹奏巴赫。夏雨坐在沙发里出神,想着巴赫和巴赫的《创意曲》。
巴赫的《创意曲》,是他为自己的孩子们练习键盘而写的练习曲。在巴赫35岁那年,前妻去世,给他留下了7个孩子。第二年,他娶了年轻的安娜。随后新的孩子陆续出生。巴赫一生共生了20个孩子,但只有9个长大成人。
“20个孩子啊,上帝!”
夏雨心中想:那安娜的一生最好的年月都在不停地怀孕生育中度过了。当然,还有孩子接二连三的夭折。他想,避孕药的发明也应该获诺贝尔奖。这样,他就又想到了药,想到医生那部关于药的书中是否写了避孕药,是否写了万艾可。这时,心中一痛。他赶快把精神转移到亭亭女儿的琴声中。
巴赫的孩子们全都跟他学习弹琴,下了课一起排练合唱。夏雨想这简直就是理想的生活啊。这些孩子中,有好几个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巴赫的创意曲主要练习孩子们手指的独立性。每个手指都在独立地思考、歌唱、和其它手指对话。对于孩子们这并不容易。安娜比巴赫小15岁,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巴赫。她温柔美丽,曾是一位颇有前途的歌手,嫁给巴赫后,就退出了歌坛,安心在家操持家务。十几个孩子和巴赫的学生们已经足够她操心了。而且她还是巴赫的抄谱员。家里并不富有,巴赫雇不起人抄谱。抄谱很累人,需要把乐队总谱抄成数十份分谱,让每一位演奏者的谱架上各有一份。安娜抄写的乐谱字体工整漂亮,她为巴赫整整抄了20年的乐谱。为了给年轻的安娜解闷,巴赫教她弹管风琴,还赠给她了两本音乐笔记,里面都是巴赫为她而作的音乐。“如你以心相许,不妨秘而不宣;我俩灵犀相通,准能猜出端详。”这是留在巴赫的“安娜笔记本”中的一首歌。夏雨则再次想到,这就是理想生活。
但后来,夏雨想不下去了,不能静心坐在这里,越来越烦躁,这才发现问题是出在小女孩的琴声里。整个上午,她都在弹一个乐句。那个乐句好像非常复杂,手指像打了结,而且渐渐变得不像是在弹,而像是在戳,用锥子戳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死人,而是被捆绑住的活人。夏雨不禁担心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想一把把乐谱撕掉;或者,扔到墙上;或者,把钢琴的盖子狠狠地合上。
吃饭时,亭亭的女儿撇下两人,走进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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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年,巴赫离开魏玛来到柯滕(Köthen)。在这里,他的妻子突然亡故。一年后,巴赫迎娶了安娜(Anna Magdalena Wilcke)。柯滕公爵是加尔文教派的新教徒(Calvinist),不用音乐礼拜。因此,巴赫在这期间创作了大量世俗音乐,可惜这些作品大部分现已佚失,少量存世的可能是巴赫最伟大也是最迷人的音乐作品了。他们包括:《管弦乐组曲》(orchestral suites),《大提琴无伴奏组曲》( cello suites),《小提琴无伴奏组曲》( sonatas and partitas for solo violin), 《勃兰登堡协奏曲 》( Brandenburg Concertos)和《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卷(Bach: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1 )。
1723年的夏天,巴赫来到德国文化名城莱比锡,在当时最著名的圣托马斯教堂合唱学校(St. Thomas Church)担任音乐总监。能获此殊荣是因为原来受到邀请的音乐家格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Georg Philipp Telemann)拒绝了邀请,而第二个中选者,格劳普纳(Johann Christoph Graupner)的雇主又不放他走。于是,莱比锡市政当局出于无奈,只好选择了巴赫。用市长大人的话说就是:找不到最好的,就只能凑合啦。合唱团总得需要个音乐总监啊。在这里,巴赫写下了他的最伟大的宗教音乐,马太受难曲(Matthäuspassion) BWV 244 和《约翰受难曲》( St. John Passion)BWV 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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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中学的一年春天,夏雨独自来到成都南郊的武侯祠。那天武侯祠里几乎没有游人,满山青翠,他想起杜甫的名句,“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有时夏雨会想念成都的春天,没有北京早春的狂风和料峭,却总阴晴不定,细雨霏霏,可是一旦放晴,就显得格外动人,就像现在的亭亭,像现在他和亭亭的心情。他们仍然不时会想到医生,让他们刚刚碰在一起的触角,立刻反射性地缩一下。这时夏雨就会绝望地想,医生要永远地横亘在他和亭亭之间了。不过,不久他又乐观起来,相信慢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生活总要继续。时间总会抹去所有的创伤。爱无论如何是美好的,是不应该失去的。而现在,他觉得孩子却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他只能用成人的思维推测他们,所以,他不知道他们真正是如何思维的,他感觉他们的世界既简单又复杂,既清澈又混沌,像远古的侏罗纪,那里有恐龙和始祖鸟,繁盛茂密的裸子植物,苏铁、松柏和高大的银杏树,空气潮湿,地上铺满了蕨类植物。他很难理解。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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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回到家里,心情沉重。小雨正在客厅里。看到小雨,夏雨突然很想和儿子聊一聊,于是走过去,坐在儿子的身边。可是说什么呢?小雨双腿蜷在沙发上,捧着一本动漫画册翻看。夏雨坐到他身边,他却没有理他。夏雨说:我刚从亭亭阿姨家回来。哦,儿子哼了一声,没有抬头。夏雨平时并不禁止儿子看卡通,对于学习的督促也不是很强迫。小雨曾经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绘画。与夏雨不同,他平时不爱看文字而爱看画册。学习成绩,小雨一直不好也不坏,对于学习,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夏雨问儿子作业做了吗,小雨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啪的”一下翻过一页。夏雨说:别老看这些画,要好好学习。小雨突然问:是不是喜欢上亭亭不喜欢你?夏雨一听本想说:别胡说,要叫亭亭阿姨,但今天晚上,他感觉特别孤单,很想和儿子说些心里话。于是点点头说:很难,然后又补充说:但并不是不喜欢。接下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儿子一瞥嘴,不屑的摇摇头,这说明她很聪明,然后,抬眼看着夏雨说:如果碰上一个傻女人并不容易。夏雨大吃一惊,觉得这哪是一个孩子说的话,他无话可说了。小雨说,你对她说过了吗?夏雨问,说过什么?你爱她啊。夏雨脸红了,摇摇头,问儿子:你喜欢亭亭阿姨吗?小雨根本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问:你告诉过她了吗?别腻腻歪歪的,你应该告诉她。然后就猛追她。你是个男的。夏雨突然感到莫大的欣慰,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坐在爸爸的身边,但马上意识到,那是他的儿子!但,儿子长大了。一时间夏雨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小雨这时低着头看着他的画册,又说:你要去和她约会,别老在家给我讲你的人生道理。夏雨突然感动,伸手去抚摸儿子的头。儿子不耐烦地一扭头,把他的手甩开,然后说:我的那些画册,拜托你别老用手去摸行不行啊?儿子像倩文有洁癖,不喜欢夏雨动他的画册,嫌夏雨把他的画册弄脏了。夏雨起身,这时又感觉浑身是劲儿,心情一下明朗了起来。他对儿子说:小心眼儿。给你买新的。然后,走进自己的屋里。对于未来充满信心。他坐下后,想了想,就拿出手机,给亭亭发微信。亭亭显然还在恐惧中。夏雨安慰她。亭亭却说,她对不起医生,对不起孩子。看到这些夏雨心头一紧,像挨了一棒子,立刻沮丧起来。但这时仿佛儿子跳了进来,对他大喊:做个男人吧!别老这样腻腻歪歪的。要有勇气去追求!于是,夏雨受到鼓舞,他突然想现在对着亭亭大喊:我爱你!让过去的事都过去吧!让我们向前走!生活还要继续。亭亭你嫁给我!于是,他给亭亭发了很长一段文字,安慰亭亭。发出去之后,觉得自己想说的都没有写啊,于是,再写,又输入了一段很长的文字,说这一切都是他的不好,他太急躁,要慢慢来,发出后,想了想又发了一段较短的文字:我们要往前走。我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我们这样做才是为孩子们好。发后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感觉自己仿佛不会说话了,写了这么多字但还是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啊。然后,是等待,不停地查看手机。越来越不安,他知道亭亭就在手机的另一端,又开始悲观起来。很久,亭亭发来了一段犹犹豫豫的文字,说,如果孩子不能接受,她就没有办法了,她是不能……的。夏雨要晕倒,眼前发黑,仿佛又挨了一棒子,感觉这文字是残酷的,是冷血,冷酷无情,像石头,不,是刀子,割在他的心头,他的心头在流血。这时,亭亭又发来文字,仍然犹豫,像站在摇摆的舢板上,问夏雨要不是不是这一段时间先不要来和她见面,给孩子更多一点的时间。夏雨马上回复说:当然啦,当然啦。然后,谈话就结束了。夏雨这才懊恼,自己干嘛那么急着就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度日如年,感觉生活就是地狱,而每一天都漫长难熬。但一天,儿子突然问大声他,为什么不去看亭亭了?夏雨先是虚弱的说,要叫亭亭阿姨,然后坦白交代。小雨再次表示出不屑的样子,说,那你不正好可以约亭亭阿姨单独出来见面吗?夏雨顿时两眼一亮,感觉眼前的乌云一下被拨开,感觉儿子的头上有一圈光环,正在自己的眼前正在发光。而自己又活过来了,已经不跳的心脏又开始像被带到草坪上解开了绳索的小狗欢快地跑了起来。生活并不是地狱,未来仍然是美好的。他再次振作,浑身是劲儿,立刻跑回自己的屋子,给亭亭发微信。意想不到的顺利。很快两人就约定好了单独的见面。关掉手机,夏雨却突然想到儿子这么热心,是善意的吗?是否有幸灾乐祸或者起哄的成分?而且他居然这么有经验啊。比自己都老道得多。难道这小兔崽子天天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而是光谈恋爱泡妞啦?他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早恋,夏雨对此倒没有特别的禁止或关注,所以其实是不了解实情的。但现在他开始为小雨担心了,他想这样可不要出什么事啊?考虑了一会,夏雨决定要先冷眼观察然后旁敲侧击了解实情,最后,再,拿下。很快两个人一起出来喝茶。当他们终于坐在了茶馆安静的单间里时,夏雨这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约会啊!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和这么多的事情。但是,结果是复杂的。没有了孩子在周围,两个坐在一起却仿佛十分尴尬。突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亭亭不能说话,而夏雨不能久久地注视她美丽的眼睛,不能握住她那谜一样的手指,不能亲吻她的嘴唇,也不能承受她的宁静。两人只能用桌子上的便签,写下一些简单的文字,然后,就静静地喝茶。偶尔目光相遇,亭亭立刻羞涩地垂下眼帘,这时夏雨就发现,她长长的睫毛让她垂眼时的容颜散发出玫瑰园的芳香。失败了。分手后,夏雨失魂落魄回到家。到了深夜,躺在床上,才感觉到,今天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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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夏雷问库克如何看待自由意志?如果我们过分强调犯罪在基因水平的原因。库克却像自言自语,说:什么是自由意志呢?我知道大脑里有神经细胞,神经细胞有树突,轴突,有细胞间连接,有细胞膜,核膜,膜上有各种受体,载体,通道,泵,有负责运输转运的蛋白质,有酶,有DNA,有各种各样的大分子,小分子……。但什么是自由意志呢?它在哪?它由什么组成?它的结构是什么?然后他又看着夏雷问他:
“你知道Oprah Winfrey吗?”
夏雷不知道。
库克说:
“Oprah是美国最有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她有暴食症和肥胖症。她非常有钱,有动机,有全世界的粉丝的支持,她一直在减肥,但每次减掉一点,总是会再胖回来。这与她的意志力无关,而是与她的大脑里的化学物质有关,多巴酚、血清素、5-羟色胺等等决定的。是这些神经递质和大脑的结构决定了她的行为和她的自由意志;而不是她的自由意志决定了她。我们并不是像我们希望的那么自由。我们深度地被我们的基因决定着。”
库克说,他不相信所谓的自由意志。有些人特别能抵制诱惑,你拿任何东西都不会让他上瘾,这并非是他的意志力有多强,而是他的大脑细胞里的基因表达谱在为他做出决定,在规定着他的行为模式;而有些人很容易成瘾,而且无力摆脱,原因是一样的。人的确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遭遇巨大的创伤,但这时他们的大脑可能已经改变了,也有人即使遭遇巨大的创伤仍然不会改变;二是他们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与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对抗,比如Oprah,如果她把一生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减肥上,我相信她能成功。而如果某个基因或者分子足够强大,那么谁的自由意志也无法摆脱,比如,海洛因,比如,精神病。很多时候我们可以依靠的可能就只有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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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亭亭告诉夏雨,女儿已经没事了。亭亭说可能现在应该和女儿正式谈一谈,把事情告诉她。但是,她非常害怕,不知道女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夏雨安慰亭亭,说亭亭的女儿很懂事,有时候,孩子并不一定像大人以为的那样不能理解,其实很多事情他们是懂得的。然后,夏雨告诉亭亭,自己已经和小雨说过了,并且,把小雨的回答讲给了亭亭,再次说,如今的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成熟的多。亭亭则没有再回复。但其实,夏雨也非常担心。他现在觉得并不能了解这个小女孩的内心,不过,夏雨想慢慢会好起来的,孩子在成长,时间会让她忘记许多事情,快乐起来。过了几天,亭亭告诉夏雨她已经和女儿谈过了,夏雨问结果怎么样,亭亭说,女儿什么也没有说。夏雨说,那就好,至少没有反对啊。他说,他和她多一些接触,慢慢就会变得融洽起来,像亲人一样,那时,孩子就会接受这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