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十七)

拓跋焘依偎在杜美人的肩头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又捧着她的脸蛋亲吻片刻,对她低声笑道:"娘子既有良策,就请代朕草诏,叫世家子弟都进太学,全都给朕用功读书去。"

"狴狸找别人写吧。妾不想再挨骂。"

拓跋焘微翘起唇,略带撒娇道:"我不要别人,就要你。"

"一斛珍珠。"杜至柔笑眯眯竖起一根手指,白如脂玉尖如嫩笋。

拓跋焘猛跳起来:"这么贵!讹诈么不是!"

"不给就不写。"杜至柔扬起下巴。

"好好好,"拓跋焘无奈哄道:"我给我给。再加几句,让各地举贤才,还有,叫太常寺优隆元勋…"

"两斛。"手指也变成了两根。

拓跋焘倒吸了口冷气:"当你夫君是东海龙王么?我哪里去给你弄这么多珠子!"

"陛下富有四海,如何这般小气!那石崇以真珠十斛买得娉婷,妾还不如一个侍婢么?"杜至柔娇眼含嗔,刁蛮尽显。

"我真没有!"拓跋焘又急又无可奈何,苦着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室财产和朝廷的钱是分开的。前几次打仗抢来的珍奇宝贝早就赏赐完了,我那库里现在是空的。你又不让我再去抢…要不给你现钱如何?"

"十万。"杜至柔清脆报出一个价。

"漫天要价!"拓跋焘恨恨地咬牙,又转面笑道:"两万怎么样?两万…"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五万缗钱写两份诏书。杜至柔撅着嘴唇,仿佛吃了好大亏一样,不情不愿地坐在御案旁。拓跋焘忙替她研好墨汁。杜至柔理清思路,提笔运腕,一气呵成,两份诏书如行云流水,不消片刻便呈御览。

"顷逆命纵逸,方夏未宁,戎车屡驾,不遑休息。今二寇摧殄,士马无为,方将偃武修文,遵太平之化,自三公已下至于卿士,其子息皆诣太学,其百工伎巧驺卒子息当习其父兄所业。"

"夫阴阳有往复,四时有代谢,授子任贤,所以休息,优隆元勋,式图长久,盖古今不易之令典也。诸朕元勋,勤劳日久,皆当以爵归第,随时朝请,飨宴朕前,论道陈谟而已,不宜复烦以剧职。更举贤俊,以备百官。主者明为科制,以称朕心。"

拓跋焘边看边满意笑道:"好字!倒有几分崔玄伯的行草韵味。娘子可曾临过他的帖?娘子的字,"

杜至柔咧着嘴打断道:"每个都是一样的大小。"

拓跋焘噗哧笑道:"小妮子这么记仇!我夸过你那么多好听的话,怎么不记得呢?"

二人正说笑,忽听小黄门禀报乐平王拓跋丕奉旨候觐。杜至柔忙起身回避,拓跋焘一把拉她坐下道:"我叫他来的。有话问他。你别走,就坐这里。即便是规矩多的汉人世家大族,也没有小叔不能见嫂的道理。"

拓跋丕自殿外显身,一身素色麻葛袴褶,大口裤邋邋拖到地上,手里还使劲摇着一把白羽制成的麈尾,施施然来到皇帝面前,云游道士一般飘然欲仙。皇帝本是板着脸,此时亦忍不住笑骂他道:"越大越没规矩了!衣服不穿好也就罢了,那扇子有你这么摇的,就热成这样?"

乐平王拓跋丕,皇帝的二弟。因年龄相仿一同长大,在拓跋焘诸多弟弟里,与拓跋焘的关系最为亲近。拓跋焘对外敌残酷暴戾,对自家弟妹倒还疼爱回护。二弟拓跋丕与三弟拓跋健都已成人,也没舍得打发他们就藩,还如幼时那样常常叫他们出入宫掖伴驾,陪他华林戏射,早晚留宿宫里,如同家人一般。拓跋丕十四岁便领了护军将军的职,成了皇帝的内侍卫长。稍大一点就授了军权领兵打仗,官至骠骑大将军,讨伐过南秦,镇守过凉州,是鲜卑亲贵中颇有才干的少年将领。因拓跋焘的宠溺,平日在他面前也没个臣子的样子,此时见皇帝斥他,涎皮凑上前去笑道:"天气这般溽热,臣到迦蓝里躲了一天,临走玄高法师还送臣这柄麈尾,好东西!镶玳瑁檀木柄的,皇兄瞧瞧?"

他一靠近,拓跋焘就闻见他身上传来的檀香味。果然是在寺庙里熏了一天。皇帝鼓起眼睛瞪他道:"早和你说过不许与那帮和尚走的太近。沙门师巫专会愚民无识,蛊惑妖邪。引诱你们大量散施金银谷帛,好养着他们多行不法之事。"说到这里脸色越发阴沉,看着那麈尾怒道:" 佛寺中比丘都是免于赋税的。朕在这里绞尽脑汁琢磨开源节流,与民生息,他们躲在寺庙里大肆靡费,安享富贵!一柄扇子竟都是镶宝配玉,上好的丝帛用来抄些乱七八糟的谶记经文!朕自己想赏人点宝物都拿不出来,好东西都便宜了那群秃驴!"拓跋丕辩驳道:"佛法劝人向善,慈悲为怀,讲究清静永恒,度人出苦海。臣今日与高僧参了一天的禅。此时只觉心中宁静无比,心灵归于真空,入无余涅槃,永出三界。皇兄,不如臣将玄高法师请入宫中宣讲一番,皇兄便知为何连太后都信佛崇佛了!佛法之妙,博大精深。"

拓跋焘转头问杜至柔道:"太后也信佛么?"杜至柔点头称是,拓跋焘又问:"后宫里还有谁信?"杜至柔道除了妾,都信。拓跋焘黑脸道:"果然假借西戎的胡妖,专会摄人魂魄,骗得善男信女花费巨资拜佛供奉,如今这股妖风竟都刮到后宫里来了。宗爱!传朕的口谕,即日起宫中消减供佛用度,不准用香油,醍醐供佛,也不准用丝帛抄经。"

宗爱躬身离去,皇帝意犹未尽,继续恨道:"朕每次出巡,都见佛寺香烟缭绕,国人对着尊泥像磕头如捣蒜,虔诚无比。朕这个现世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如此下去谁还尊崇王道,忠君卫国?本土的儒道释竟敌不过外来的胡教。如今更是连朕身边的后妃宗属都给蛊惑进去了。大魏的贵族子弟不去上学,镇日混迹于寺庙里。"

说到这里皇帝拿起刚写的诏书对拓跋丕道:"朕已诏令所有亲王公卿皆诣太学。朕也将亲临太学祭拜儒学师祖孔子。从明日起给朕上学去,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你安身立命之道。"

拓跋丕苦脸道:"臣都老大不小的了…还上学?汉人那套太难了,学不会的,"皇帝哼了一声道:"镇日游手好闲,和小健攀比夸尚,竞相奢丽,用度不接以至赊欠,倒学的很快。"拓跋丕一惊,嬉皮笑脸道:"皇兄从哪里听来的?臣怎会做这等事?"皇帝拈起一本折子冷笑道:"都被白鹭参上来了,还想抵赖?"拓跋丕慌忙跪下道:"臣又不是赖他们的,只是府里的钱不知都花到哪去了,臣只说等臣的藩属领地供俸收上来再去还帐便是了,赊欠的那家店主不曾有异议,又关候官什么事?"低下头小声嗫嚅道:"这群鸟官,吃着皇兄的封赏,尽给皇兄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皇帝喝道:"还敢顶嘴?张口便是十万的拖欠,朝中哪个如你这般招摇骄纵,惹人物议?想替你遮掩都不能。"拓跋丕低头偷笑道:"是,臣知错了。"皇帝道:"依着朕,就该送你去宗正寺,好好打一顿板子才是。真是越大越不教人省心。"拓跋丕笑道:“皇兄教训臣是小事,若是大热的天皇兄气坏了身子就不值了。况且臣挨了板子,皇兄还要贴钱买药,又给皇兄添事,还是不打得好。"

皇帝只觉这个弟弟刁钻无比,板着脸斥道:"少在朕面前胡说八道,再有第二次,看朕会不会传杖子敲打你。"拓跋丕连忙称是,又听皇帝道:"到内库领十万钱,把帐还上。"拓跋丕大喜道:"多谢皇兄!我就知道大兄最疼我了。"皇帝笑斥道:“少贫嘴贱舌,用了多少,将来从你的封国贡赋里扣。"却听一旁杜美人含酸带醋道:"乐平王殿下好大面子,泼天的恩惠唾手便得,只一出手便把我们都比下去了。"皇帝脸一红,嘿嘿两声不说话,又听杜美人不阴不阳笑道:"明日那玄高法师怕是连化斋的碗都是纯金的了。"一句话挑拨起皇帝的惮疑,转面问拓跋丕道:"可是又要撒钱给和尚?"拓跋丕慌忙摆手摇头:"臣领了钱就去还帐,那店主东还等着臣呢。"皇帝喝问倒底是何宝物如此昂贵,若是给了僧侣绝不轻饶你,拓跋丕哭笑不得道:"是女人头上戴的翟簪花钿,和尚可用得?"

此言一出御座上二人皆一愣,片刻后听得杜美人酸溜溜笑道:"殿下果真是年少风流倜傥,十万钱眼皮都不眨,只为千金一笑。也不知是哪位女子能获如此殊荣,比绿珠的命还好。"皇帝喝问:"倒底买给谁的?!"拓跋丕脸色通红,扭嗫半晌,方小声道:"是…是南城的一个,一个…歌妓。"皇帝吃了一惊,沉下脸训道:"越发荒唐了!你那府里侍婢如云,竟然还要出去狎妓!你说你该不该打。"杜美人抿嘴一笑:"陛下快给乐平王讨个王妃吧,貌美贤淑的,栓住殿下的心,殿下就不会往外跑了。"拓跋丕懒洋洋瞟了她一眼,面带讥笑道:"皇兄尚未婚配,何必替小弟着急?"

杜美人登时气的脸发白,皇帝见状想斥责拓跋丕几句又找不到话柄,人家说的是实情。正不知如何安慰美人时,忽听内侍传报中书令兼大鸿胪寺卿刘洁求见,心下窃喜,忙叫刘洁拜觐。

一个面皮白净,黑短髭须的壮年男子,身着交领紫袍,头戴笼冠,手捧银盘,盘中琳琅满目,来到皇帝面前,恭身拜道:"启奏万岁,燕国使者明日将启程回国。左昭仪冯氏特备下书信礼品,命臣交与燕使带走。书信是写给燕国国主的,礼品是赠与昭仪之弟广平王冯朗的。冯朗大婚,故昭仪选了几件贺礼赠与广平王妃。礼品书信臣均已查验,并无特别之处,请陛下过目。"

"嗯。呈上来。"拓跋焘颔首道。

杜至柔的心一阵发紧,头微微向下低去,那刘洁手捧托盘向御案走来,将盘子放下时,听皇帝道:"来看看是些什么东西。"刘洁不知皇帝这话是否是对他说的,疑惑抬头,正对上杜美人的脸,不由怔住,面带疑惑,一瞬不瞬盯着她看。杜至柔不悦皱眉,将头扭向身后,一旁的拓跋丕干咳了两声,刘洁猛地回过神来,吓得双膝发软,趺跪在地,头上响起拓跋焘冷冷的讥讽:"刘爱卿好胆量。"

刘洁惶恐低头,拓跋焘从鼻中哼斥了一声,也不理他,拿起那封家书,封缄的火漆早已不是完璧,拓跋焘抽出里面的信,一字一字读了起来。读完后递给杜至柔,沉声命道:"你也看看,可是藏了机密?你们汉人最会玩些藏头诗缩脚诗的游戏。若是有什么花样在里面,朕拿她当判国罪论处。"

"陛下就信得过妾么?"杜至柔撅着嘴唇,赌气说道:"妾与冯昭仪可是有些交情的。"

"哼,你若包庇她,朕用同样的罪名惩办你。"杜至柔的脸更白了,无奈拿过信看,无非是些平常词语,不孝女泣血顿首拜不能膝下承欢思念甚苦之类的话,又将那信纸翻来覆去验看好几遍,又对着窗外透进的日光仔细观察了片刻,淡淡道:"妾实在看不出蹊跷。陛下可满意了?"拓跋焘嗯了一声放过那封信,目光掠过盘中的礼品。只见一对镶着珊瑚珠子的羊脂玉钏,一只波斯国进贡的蓝宝石跳脱,一段藕色蜀锦衣料。全是他以前赏给冯季姜的,确无可疑之处。看着那礼品,拓跋焘思忖片刻,对惊魂未定的刘洁道:"卿再替朕加上几样贺礼,冯朗怎么说也算是朕的小舅子,朕的礼数不能少了。"刘洁如释重负地退下,皇帝对着拓跋丕又教训了几句也命他离去,杜至柔惊讶看着拓跋焘,只觉得帝王心深如海,实在难以把握。面上嘴上是言笑晏晏礼数周全的姐夫,肚里心里却正在盘算如何将你满门杀戮。

那刘洁来到殿外,哆嗦摸出巾帕擦汗,拓跋丕一掌拍在他肩膀上,又吓出一身汗。拓跋丕笑道:"你可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么?皇兄的妃子也敢直勾勾盯着看!亏得今日陛下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不然今日便要与你收尸!"刘洁依旧又惊又疑,翻来覆去前思后想,口中念念有词道:"会是么?真有点象是…"拓跋丕觉得好笑,问道:"可是那杜妃象哪个人?"

刘洁慌张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惊恐的光。"殿下,臣觉得,那杜美人好象,好象是崔伯渊的第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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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的拓跋丕是历史上的拓跋丕和北魏世宗的弟弟元愉的合成。史书上的拓跋丕记载不多,只说他少年就很有才干和军事才能。拓跋焘很喜欢这个弟弟。然后就被谋反了。就是刘洁打算趁拓跋焘外出打仗之际,拥戴他当皇帝。我觉得逻辑不通。就把后面元恪和元愉之间的关系搬过来了。因为同样是兄弟,同样是皇帝哥哥开始很喜欢弟弟,最后同样谋反了。但这一对史料很多,元愉为什么谋反记载的很详细。元愉是西魏开国皇帝元宝炬的父亲。妻子是传奇人物杨奥妃,有个女儿比他们还传奇,大名鼎鼎的平原公主元明月。(人那才是真正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堂弟都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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