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恋

                                                          故乡恋
                                                             

      历史跨入了八十年代,中国终于开放了,这天的喜讯,让我惊喜得发狂。直想大哭一场。
自四八年被抓丁,四九年逃上台湾岛,六五年飘洋渡海到美国求生,至今几四十年矣,杳无亲人音讯。故国几经沧桑,我日夜思念的可爱故乡如今怎样?

    我每每西向长叹:太平洋何以汪洋?莫不是余之眼泪使其波涛浩荡!

    我常常西向怅恨:太平洋为何茫无际涯?使我不得飞登彼岸,徜徉于故乡!

    我的故乡是我理想中的殿堂。在我走过的大江南北,一度驻足的美丽海岛台湾,乃至已经
入籍多年的这纸醉金迷的美利坚,没有一处像故乡那样让我眷恋、神往!

    我的故乡是个很小的村庄,只有一条不足千步的东西大街,我们甄氏百户人家麇集在街头
两旁。它由四大家族组成,每一家族聚居一方。这历史形成的格局,极其生动地证实了那古老的传说:元、明之交,战祸兵燹频仍,致使中原荒芜人烟。明兴,洪武定国策,大举移民中
原。"陕西填河南"时,我们的老祖宗,也从故里洪洞县大槐树下带着四个儿子,跋涉千里迁徙到现在的这块土地定居下来。于是,父子五人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斩荆披棘,拓荒筑室,兴家立业,开创了这块新家园。老人去世前,将开辟出的田园分成四块,让四子各取一块,自立家门。以东西道为界,道北:伯居东,仲居西;道南:叔居东,季居西。和现在的村居布局相吻,可见这传说并非荒谬。正因如此, 便发生后来的离奇事。

    据说,四大家甚是兴旺,待到清季,人丁繁衍到二百余口。早时四家族尽兢兢业业,勤于
稼穑耕耘,富强颉颃,本无轩轾;后来,伯族季族大兴,举人秀才接踵而出,青堂瓦舍,高屋建瓴的院落一座一座毗连而起;与仲族叔族茅屋低檐的小院大有判若云泥之概。于是,全村出现了奇怪的格局:东北与西南,高台楼阁遥相辉映;西北同东南,片片茅舍低矮。同族同宗同天地,为何会有如此之贫富悬殊?老人们言:伯族背靠百亩大的祖坟,那里上千棵大柏树,蓊蓊郁郁遮天蔽日,荫祖墓,增地气,以故那方地气盛,使物阜人兴;季族坐落在一片水塘边
上,水塘长年碧波荡漾,岸上绿柳成排,垂条婆娑,交错成荫;水、树掩映,别有洞天;因
此,那里水脉旺,使地灵人杰。然而,如何能拯救仲、叔两族衰微的命运?堪舆先生观察后,提出改造风水的方案:在村西修建庙宇,于村东南广植林木。于是四大家族同心协力,在村西北部兴建了十亩大的三重山门两层神殿的大寺院,晨昏钟罄悠扬,日日香烟缭绕;在村东南植下长三里的百层白杨,不数年,已高耸盈抱,荫翳蔽日,莽莽苍苍一片,云烟氤氲,百鸟翔
集。是佛祖观音大降慈悲?还是阴阳燮理、风水弈允?从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仲族叔族也人畜两旺,蒸蒸日上了。

    我的故乡不只有动人的传说,优美的环境,更有让人温馨的亲情。每当我沉醉于回忆家乡
亲人时,总不免记起少年时写的«这里有亲情»那首诗:

    这个小村落,百户相团聚;房屋有高低,人情尽亲密。道逢称伯、叔,入舍称姑、姊。稼
穑齐繁忙,耕犁并驾驱;什物通有无,牛、车轮替使:背负相互帮,劳苦同休憩。丰稔同庆
贺,旱涝共忧戚。富也无骄色,贫也无寒气,中秋馈月饼,春节拜新喜,炎夏分瓜果,凉秋送枣梨。白事去吊唁,红事前随喜。亲疏同一体,老少皆欢娱。借问何以然?代代相同处;同饮一口井,共走一条路;大家同姓"甄",阖村共一祖。

    这首诗虽幼稚、肤浅,却句句写实,道出了真情,勾勒了我村人情风俗的大体轮廓。深为
遗憾的事,它遗漏了乡亲们热衷于公益事业这种光灿灿的美德。因为同族同宗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我村延续一种"堂会"制度,由年高德昭的人为会首,每隔几年举行一次堂会,商议兴村学、修祖坟、筑路、修塘挖渠,乃至序家谱、缮庙宇等事务,既经议定,无论贫富尽踊跃为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所以我村兴办之事无不毕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抗日时期我村团结御侮的事。当时我父亲为会首,为保障全村老幼安全,他特地建立了"红枪会", 把全村四十多个青壮年组织起来,日则站岗放哨,夜则打更巡逻;发现情况,便扶老携幼逃往大荒。因此,尽管日寇三次扫荡我村,除损失一些鸡、豕与浮财,却无一人伤亡。于是我村以"齐心"、"抱团"闻名远近。

    在故乡,有我欢乐的童年和少年,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现在还向往那时每逢过大
年那兴奋、欢快的情景:天不明就爬下床,点燃千头鞭炮,在噼哩叭啦爆响中,和大哥敬明、小弟敬亮欢笑、喧闹,唤起父母,吃饱水饺,穿戴一新,便满街疯跑起来,挨家挨户拜年。跑遍全村,总会收获大半袋子桃核、山里红和炒花生,足够零吃嚼食两个多月了。遇上哪年堂会大典,那就更欢乐无比了。大人们忙于祭祖办事,我们"毛孩子"便可自由自在地看大戏,同姐妹们嘻戏玩闹;还有大鱼大肉吃,叫你尽情过足肉瘾。一连几天,天天都象小神仙。至于夏日光腚下塘洗澡,在毒日下疯跑,似乎是寻常之事,大人并不责怪;只是在塘里捉鱼和到杨树林掏鸟窝,让大人知道了,那必定要打屁股挨板子的。因为鱼塘是全村公有的,私自抓鱼,有损公益;而爬高树掏鸟窝,不只有摔断腿的危险,还伤害雏鸟,是残忍不道行为
。所以,我们尽管手狂的发痒,也不敢去干那不法之事。这时最好是到谁家瓜田里摘瓜吃,或到寺院中找老僧闲聊,既乘凉又可吃佛果。秋日,下地割草干活,往往少不得烧野窑,烧烤花生、红薯、玉米棒,虽多取于自家田地,有时也不免取人家的,但那决不算"偷",主人知道了也不过带笑骂声:"小心糟蹋了庄稼!不然,看我拧你的馋嘴。"我从未被拧过嘴,不过吃那烧烤的花
生、红薯、玉米的香味残留至今,每每还勾出馋涎来。

    故乡啊,几十年来你离我似乎很遥远,很遥远,在那永远难到的天涯海角;其实你一天也
未曾离开我,你的形象一直长在我的心田里!我知道,十年浩劫一定把你摧残得不成样子,但你在我心中却是完美无损。于是,我曾妄想:有朝一日归国,必将竭尽我力,修复你的美好形象。首先要实现三桩心愿:行祭祖,修祖茔,以彰不忘本之德;修家谱,明胤嗣,增进同宗亲情;兴教育,办学校,造福后代子孙。我祈祷圣明的"主"啊,指导我早日实现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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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放眼望去,蓦地惊讶了,眼前一切,全然
不是我记忆中的景象了:村外那座碧瓦飞檐的大庙宇何时成了瓦砾遍地的废墟;村前的杨树
林、水塘,全部被毁,成了高高低低的农田;村后的柏树坟也夷为平地了,一条宽宽的车道从中横穿而过。我怔怔地望着,惊愕得半日难言。弟弟敬亮忙安慰我:"光哥,那些树木都是大炼钢铁时候毁的,咱爷爷奶奶、还有父母的坟,在破四旧平坟前,我都给移出来了。"随后,他把我领进村头的一处牛棚一样的小院说:"自土改'扫地出门',咱家就搬到这来了,一晃就是几十年!""咱父亲何时病故的?"几十年了,我一直惦念父亲,担心他吃苦受罪。"病故?"敬亮苦笑一下,"五二年给敬昆害死的。""咱父亲帮他戒大烟,又给他找回妻子儿
女,他不是一直都感激、敬重父亲吗?怎么能害父亲?"我有些不大相信。"啥叫忘恩负义、丧心病狂!"敬亮很气愤,"那狗娘养的,当上农会主席,便六亲不认了。他为讨好区上,诬告父亲是恶霸地主、会道门首领,还有你跟国民党逃跑台湾,因此区上便在咱村召开了斗争大会,把咱父亲吊在'望蒋杆"上••••••"他泣不成声了。我万万想不到父亲会有这样悲惨下
场,不禁潸然泪下。想原先与敬昆有亲兄热弟一般的亲情,便站起身,悲愤地说:"找敬昆问
问,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了,居然如此歹毒!""早死了。他这种人还能长寿了!那阵子,他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还十里八庄四处去参加斗争会,上蹿下跳,张狂得很,得罪了不少
人,结果在东荒坡给人大卸了八块,喂了野狗。"听了敬亮如此一说,反倒有些怜悯敬昆了,我想他是被共产党利用作枪使了,便说:"他虽罪有应得,也够可怜了。""他可怜?他是恶贯满盈!"敬亮斜楞着眼,气哼哼地驳斥道。"咱大哥,还有二叔三叔及敬辉敬炜两位哥哥才真可怜,平白无辜被诬称是杀害敬昆的凶犯,召开全区的公审大会,宣布他们合谋惨杀农会主席,是凶残的阶级报复,是对革命疯狂的反扑,是现行反革命,不分青红皂白给枪毙了。"我闻听,头嗡地一声,几乎气炸肺。想大哥敬明,二叔、三叔都是那样忠厚善良的老实人,竟然这样遭害了,共党竟如此草菅人命!于是气愤地问:"既然是公审,总得给公众一个说辞,根据什么说他们是杀害敬昆的凶犯呢?""什么根据!"敬亮不屑地苦笑说:"就
因为咱爸是被斗死的,便说咱大哥要报仇雪恨,就勾结敬辉、敬炜一起杀害了敬昆。因为当时农会正筹划斗争二叔、三叔,于是便断定杀害敬昆是他二老的主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又有谁敢去辩白呢?"我无话可说了,为父亲、兄长还有两位叔叔感到深深的悲哀,想着他们在天的冤魂决不会安宁,于是在悲痛中我忽然起意要为他们六人立坟茔、归葬在一起,使他们朝夕相处,共诉冤情,也算尽了我为子为侄为兄弟的一番深情。

    选茔地,修墓室、墓道,移葬,纂墓志,做法事,足足忙碌了十多日,诸事方毕,已经累
的精疲力竭,准备歇息数日,便去拜访亲友、邻里、族长、耆老,顺便商谈祭祖、续家谱、兴建学堂诸般事宜。不道,县委豪华的轿车突然光临寒舍,县委书记和县长满面春风走下车,一路笑哈哈地到茅屋坐下,极其亲热地问候一番之后,十分谦恭地说:"先生侨居国外多年,难得归国一趟,我们恳请先生到县上盘桓几日,一者观光一下我县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变化,以便解除旅途的劳顿;一者我们想借此机会请先生给县上各项工作以指导,谅先生不会吝教。所以我们冒然登门相请,望先生勿拒!"既然如此,我怎好推辞,心想顺便就将办学之事商定。殊不
料,一到县上,他们便变了嘴脸,板起面孔指责我:"你父兄、叔叔们都是罪大恶极的历史反革命,你公然为他们大建陵墓、树碑立传、歌功颂德,是何居心?莫非要为反革命分子翻案、招魂,企图蛊惑人心,煽动群众对党、对政府的不满情绪?这是犯罪,这是反革命行为!"并威胁我说,凡煽惑群众抵触、仇视党的反革命罪行,按刑律,将判三至五年监禁。他们要挟我出百万美金赎罪,妄图中饱私囊,于是羁留我长达月余。对他们卑劣阴谋、手段,我气愤之
极,无奈中,只好求助于美国大使馆了。终因大使馆出面,我得获释,他们发横材的可耻阴谋未能得逞。

    然而,这一来吓坏了我弟弟敬亮,他悲哀地劝我及早出国说:"我背反革命子弟罪名大半
辈子了,哪次运动都逃不过,次次都要脱层皮、见次阎王;这次不知因为你又要担什么罪名,将会怎么样?"那哀怨情绪刺痛着我,使我坐立不宁,迫使我不得不起程了。

    四八年被抓丁时,我洒泪告别了生养我的故乡,怀着生离死别的悲哀而去;如今我又怀着
生离死别的悲哀告别了故乡,要到地球那一面去。不知还能象上次那样,有幸存活,再次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至高无上的"主"啊,乞求您再赐给我一次回归机会,让我去实现我多年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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