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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菲醒来,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她吃了一惊,连忙下床走进客厅,看见小雨正蜷缩着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走过去低头去看,看见在熟睡中小雨面色苍白,表情安宁。小菲出神的看了一会儿,没有叫醒小雨,而是走进浴室洗澡。浴室的水一打开,小雨一下惊醒,坐了起来,先是发现那个女人没有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睡在床上,接着又一瞬间的困惑,听见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困惑中依稀记得昨夜几度去关那浴室里的水龙头,最后自己好像是已经关上了浴室里的水龙头,然后才意识到那个女人在里面洗澡。洗完澡小菲出来时,看见小雨正坐在沙发上,双肘驻膝,面色仍然煞白,目光呆滞。两个人匆匆吃过早饭,没有说话,收拾了东西就结帐,开车上路,一路沉默,向着北京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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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resso,浓缩咖啡,咖啡的精髓,素有‘咖啡之魂’的美誉。1946年诞生于意大利。在小而结实经烤箱烘热的瓷杯中,装入半杯深色咖啡滤过液,其上覆盖以一层红铁褐色醇厚泡沫-Crema。Crema即由咖啡油脂的细微泡沫组成,将咖啡独特的口味、香气与热度,保存其中,为时之久,出人意表。Espresso,系意大利文,有“立即为您制做”的意思。至于做法,以7至8克深度烘焙的混合咖啡豆,研磨出极细的咖啡粉,压制成饼,然后以少量摄氏92度高温热水通过9个大气压的压力,在15秒短暂时间内快速滤过,萃取30毫升浓缩咖啡滤过液,即“Espresso”。一杯成功的Espresso 最重要的便是观看其表面是否覆盖一层厚密均匀呈棕红色温暖色调的咖啡油脂泡沫,Crema。完成之后的浓缩液体,不但包含了融化的固体,同时,在布满微小油滴的悬浮液中,还带有大量各式芳香活跃小分子。最终积其所有诸般要素之总和,即造就出浓缩咖啡独特而馥郁之口感、味道、气息与景观,为品尝者提供嗅、视、味觉之极大之乐趣,在咖啡的复杂化学组分与机体多种纤细神经感受器间,藉一小口啜饮,而达彼此之间相互之交汇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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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女儿遇难两个月以后,小峰接到来自女儿的一件礼物,女儿的第一本书出版了,《纽约的咖啡时光》。小峰拿到书时,捧在手中,想哭,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抚摸书册,然后随手翻开一页,轻声读起来。这是在说些什么?小峰读后不能理解。
于是,又翻到最前面的夹页,那上面赫然印着一行字:
“献给我亲爱的爸爸。”
小峰来回抚摸这行文字,吃力的回想自己第一次带女儿去街头咖啡馆喝咖啡的情景。小峰记得自己很多次在周末和女儿一起去喝咖啡。沈菲从来不喝咖啡,她一喝咖啡就心动过速。但是,小峰和女儿都喜欢喝咖啡。小峰说,女儿长的像妈妈,可是骨子里是他的女儿。很多次和女儿喝咖啡的情景他都记忆犹新,记忆里的女儿都是一个楚楚动人已经长大成人的女人了。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带着自己的女儿第一次去街头的小咖啡馆喝的咖啡?那难道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吗?他们坐在咖啡馆外街边的小桌旁,那时女儿一定还是一个孩子,他们一人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或者,女儿要的是摩卡,小杯的。女儿长大后就渐渐的喜欢上了espresso,那种装在烤热的很小瓷杯里一点点极苦极浓的浓缩咖啡。小峰只喝过两次这样的咖啡,太苦了,他不喜欢喝。但是,在第一次他带着女儿去喝咖啡时,他为女儿要的一定不是这种过于苦涩的浓缩咖啡,而是加了可可的摩卡,或者有着浓浓奶香的卡布奇诺,他还为女儿加上了糖,女儿一直把头低低的凑到杯子边,用一把不锈钢的小勺,贪心的舀着卡布奇诺,或者摩卡,吃着上面的奶泡,那把不锈钢的小勺很旧了,上面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擦痕,但是仍然很结实,发着柔和而黯淡的光泽,小峰始终没有动放在他自己的小盘子上的那把同样的小钢勺,而是端着杯子,悠闲的小口啜饮,一边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一边慢慢品味卡布奇诺的那苦苦的芳香。他从来如此。但那天在喝咖啡时他们都做了些什么?那天他们都谈到些什么?女儿在那一天穿的是什么样子的裙子?她的头发是什么样的式样?她看起来又是怎样的?他统统都记不起来了。甚至,那是否是一个星期六他都不能确定。但是,那一天一定是真实的。他和自己心爱的女儿,第一次,在街边的一家小咖啡馆一起喝了咖啡。在那一天的早晨他们一定是谈到了一些事情,那一定是一些非常愉快的谈话。那个早晨一定是真实存在过的!它一定是一个极其美好的早晨。
当得到女儿已经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的通知当天,小峰和沈菲都彻夜未眠。第二天,沈菲在凌晨时睡了一会儿,小峰仍然不能入眠,深夜坐在书房里。早晨在浴室的镜子里,小峰看见自己满脸皱纹,眼袋松弛,眼圈阴暗,面容异常苍老,头发花白得触目惊心,这些仿佛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但小峰没有吃惊或害怕,恍惚间觉得那是灯光照成的效果。
回国取骨灰盒时,小峰想打听事故的详细经过,但最终只有一个笼统的说法,车祸。沈菲在和小峰商量如何安葬女儿时,小峰要把女儿的骨灰带回去,放在家里,沈菲觉得不妥,但小峰固执要这么做。回来后,女儿的骨灰盒就一直放在卧室小峰的床头柜上。从那以后,两人在睡觉时,都频频梦见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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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峰一直反复出现一种错觉,女儿并没有死。当他意识到女儿已经不存在了时,却反而会觉得记忆里女儿生前的光景,似乎是不真实的,好像那些活着的时候的光景,是一种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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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突然意识到,女儿不在了自己的那些财产,钱,金子,房子,似乎都没有了意义。他这才体会到人生只不过是在这世间的一聚一散,什么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包括他在这段身体,还有灵魂,如果有的话,但他不相信有灵魂,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影。这些道理他以前早就知道,但现在他是体会到了。知道和体会到是两码事,知道不会给你带来那种真切的痛,知道是精神层面上的,而体会到是肉体上的。于是,小峰想到要用这些钱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他提议在中国资助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知识仍然是他们能想到的改变人生的一条最有效的途径。当然啦,小峰曾有几次幻想,等他们都死后,把全部的财产都给某个他们素不相识的穷人,而且是一个没有受过太好教育的一直混混沌沌生活在底层的年轻人,让他或者她一夜之间突然暴富,人生无缘由的彻底改变。这个想法让小峰非常的感兴趣,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愉快的遐想,人生如梦幻,但这样戏剧性的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至少永远不会在他自己的生活里发生,人生有时是很实在的,像坚硬的水泥。资助贫困地区儿童的想法这正合了沈菲的心意。但小峰还建议,不光要只想到资助中国的贫困儿童,也要资助美国的一些旨在帮助世界其他地方贫困儿童的组织。沈菲完全同意。然后,沈菲甚至提议要资助保护动物的组织和环境组织。这小峰就不同意了。他一直对保护珍稀物种不感兴趣。保护一个物种的灭绝,他觉得这是人类的一种奇怪的行为。物种生生灭灭,还是顺其自然吧。他从小就对恐龙没有兴趣。另外一个原因是,两个人都想用这些钱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但并不想散尽家财啊!钱花多了还是舍不得。毕竟,未来还有许多不测的事情,比如,如果有一天需要换肾,需要换心脏,那怎么办呢?家里有钱,总是让人安心。他们还是中国人嘛。而且存款有了之后,就总希望能看着它们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在资助贫困儿童上学时,那边的机构询问是否希望和孩子保持通信,或者定期见面。小峰觉得这样很好啊,他又可以和孩子们通信了。他突然很想见见那些孩子,甚至把他们带到美国来看一看。当然啦,现在中国已经越来越好了,甚至比美国都富有啦,城市里的孩子已经没有多少人想来美国这个鸟地方啦。不过,贫困地区的孩子还是想出来的嘛。这世界,有钱在哪都一样,没有钱,则稍有不同。但关键不是繁华与贫穷,出国的意义并不是一次弃暗投明,或者梦想成真,出国是人生的一次出走,是突破一种边界对于人的自身的束缚,走到更大的一个世界中,看到世界的不同。但是,沈菲拒绝了这项提议。她是一个不愿意多事的人。所以,她只同意在金钱上帮助那些孩子们。沈菲曾经反复告诉小峰,贫穷不会给一个人带来美德,相反,如果一个人从小就生活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那么长大之后他就会倾向于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小峰过去还能接受沈菲的这些观点,而现在越是老了却越是听不进沈菲的话。过去,因为沈岩的那笔遗产,小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养成习惯,凡事听沈菲做决定。但现在越老脾气越大,经常和沈菲争吵。结果,有一天沈菲同意了,可以和那些孩子保持联系见见面,小峰这时却反倒不能接受了。他突然感觉到,他无法想象自己再和别的孩子通信,那些东西应该只属于他和自己的女孩儿的。资助孩子给小峰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充实感,但很快他就又感到空虚和寂寥。两个人曾一度考虑领养一个孩子,但随后又都不约而同放弃了这个念头。是啊,他们都已经是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小峰总是爱说自己老了,沈菲总是说她不老。但事实上,他们已经都是老人了。转眼间,青春和年富力强的日子,都已经遥远的逝去。两个老人相互勉励,要摆脱哀痛,振作起来。他们要再做点什么,但两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还能做点什么呢?世界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而他们唯一的女儿已经不在了啊。现在在晚上,两个老人有时一起聊天,尽量说一些轻松的话,但是在想说些轻松的话的时候又都有些小心翼翼。有时就会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有相对无言,枯坐在那里,屋子里的灯一直静静地亮着。
最终,他们养了一只德国牧羊犬,这给了两个孤独的老人很大的依托。小峰给小狗起名叫:贝贝。贝贝买来时才刚两个月。回来的路上,沈菲开车,小峰把贝贝小心地抱在怀里,不敢相信它竟然这么小。两个老人终于笑了。贝贝一路上都在睡觉,偶尔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瞅瞅四下正在发生巨变的世界,或者看看小峰,然后,又闭上眼打盹。小峰一直抱着贝贝,不时地用一只手抚摸抚摸他的皮毛,偶尔,提提他的耳朵,或者,捏捏他的鼻子,然后,赶快把手拿开,注视着他的反应,一直微笑着。
小峰又开始练习书法了。在家里漫长的一天中,他每天在一个本子上写钢笔字。他在上学时曾经苦练过钢笔书法,字很漂亮。后来有很久不写了。开始,他想抄佛经。但是,抄了抄觉得没意思,读不懂,也不相信那些东西。于是,他就抄些诗句,有些是在记忆里的,有些是从网上找的,然后抄在本子上。
这些年来,沈菲的身体越来越硬朗,而小峰的身体不好,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强壮,肌肉结实。但是小峰的面相衰老的厉害,他是那种样子显老的,面容变形,看不出年轻时英俊的影子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峰不愿照镜子。他已经很久都拒绝照相了。女儿出事后,小峰经常感觉头晕健忘,而且常常会看见女儿,但见到熟悉的人却想不起名字,平时丢三落四,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但如果沈菲埋怨他,他要么大发脾气,要么生闷气,有时独自流泪,或者,无缘无故地焦虑,烦躁。他现在有时变得很古怪,但他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怪。现在,他变得特别勤快,不停地收拾屋子,有时刚收拾完又重新收拾,仿佛家里总是乱糟糟的,满屋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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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贞接着在笔记中谈到了玛雅的文字:
“玛雅,始终是一个谜。无论今后对玛雅文字的解读再有多少进展,无论再发掘出多少古墓,再发现多少座被遗弃的城市,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被烧掉的成千甚或上万册玛雅古籍中都写了些什么?这是一个对天文学和数学有着孩子般痴迷,对建筑、雕塑和艺术有着惊人的天赋的民族。”
“玛雅文字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文字,像天书。这种文字看起来像画,画面上有奇怪的人、神或动物的头像,偶尔出现一只手,或一座庙、塔,更多的则是一些奇怪的小物像,但它们都巧妙地被排列放置在一个个整齐的方块中。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欧美学者所能解读出来的,也不过是玛雅文字中的数字和太阳历,月历,金星历。(他们有很多种不同的历法。)这让当时大多数学者悲观地认为,它们可能永远也不会被破译出来了。直到1952年。
1952年,一个名叫尤里·克诺罗佐夫的苏联年轻学者,重新研究了一度被认为是无稽杜撰的兰达的字母表。在这个字母表中,兰达将一些玛雅文字与西班牙文做了对应,以帮助翻译。通过研究,尤里提出玛雅文字是一种语音语义相混合的符号字母体系,类似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中国的汉字,即玛雅文字中有一部分表象,有一部分表音。尤里的研究为后来玛雅文字的解读铺平了道路。但专家学者今天可以解读的材料,却只有刻在石头上的文字,玛雅历代流传下来的大量书籍抄本都在兰达的带领下被烧掉了。(恰恰是这个兰达毁灭了玛雅的文字啊。)现在剩下的只有三卷玛雅古抄本。
《德雷斯顿抄本》Dresden Codex 。原拥有者是一个奥地利人,他既不知道书中的内容,也不知道他的先人为何收藏了这本怪模怪样的书。1739,德国德雷斯顿皇家图书馆馆长戈兹 (Johann Christian Götze) 从这位奥地利人手中收购了这本书。德累斯顿抄本展开后长达3.5米、共 39 张纸连接制成,纸张的两面皆有图文抄写,是一本相当完整的抄本。
《马德里抄本》Madrid Codex 的发现年代是 1860 年左右。当时,它已被一分为二,拥有者分别是一位大学教授和一位私人藏书家。在一位荷兰发现者的撮合下,它们 “破镜重圆”,现收藏于马德里国立图书馆。该抄本共有56张纸,两面皆有文字抄写,展开后长达 6.7 米。
《巴黎抄本》Paris Codex 的命运可谓劫后余生。1859 年,一个学者在巴黎图书馆烟囱旁的废书堆里“淘书”,发现了这本即将被报废处理的书。在三个抄本中,《巴黎抄本》最为“袖珍”,展开后长仅1.45米。”
从婉贞的笔记中,夏雨第一次看到了“兰达”这个名字。
婉贞在笔记中写道:兰达也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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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9年,迪亚哥·德·兰达(Diego de Landa )来到了尤卡坦。他是西班牙派往尤卡坦的第一批圣方济会的修士之一。他的使命就是在尤卡坦传教,使更多的玛雅人信奉天主。那年,兰达是一个25岁的年轻人。
兰达是一个忠诚的天主教徒,有着坚定的信仰和强大的意志。这让他在日后的尤卡坦表现出既温和慈爱,又冷酷无情,残忍得令人发指。个子不高,略显清瘦,但身体结实,鹰勾鼻,面部线条有些生硬。他和蔼可亲的态度,赢得了玛雅人的喜爱和尊敬,许多玛雅人把他们珍藏的秘密书籍都拿来给兰达看。但这却给他们世代流传的文字带来了灭顶之灾。
兰达不久之后即说服科特斯,并亲自带领西班牙人,开始系统地销毁玛雅人写满“魔鬼的指令”的书籍。直到1697年,西班牙人攻陷塔亚萨尔城后,放火焚烧了伊萨的图书馆。在这之后,人们在美洲大陆上再也没有找到一本可读的玛雅人的书籍或抄本。
在尤卡坦半岛的这个年轻人还沉溺于酷刑。他在尤卡坦开设宗教法庭,折磨,拷打,审问那些所谓的异教徒,和不坚定的天主教徒。法庭对犯人虐待的残忍程度,让其他一些神父都看不下去,他们写报告给西班牙国王和罗马教皇,要求收回兰达的这项权利。但兰达坚持认为,在这里开设宗教法庭是必要的。
当兰达刚到尤卡坦时,有一次在卡普洛斯看见三百多名玛雅人,正准备用一个小男孩做人祭。兰达突然变得狂怒,他以一种惊人的勇气,冲入人群,救下那个孩子,砸碎了玛雅人的偶像,然后,在翻译的帮助下,开始布道。布道一开始,他立刻变得平静,慈爱,又充满激情。他的真诚打动了在场绝大多数玛雅土著,以至于布道结束时,他们请求兰达留下来,给他们再多讲一些。
这个年仅25岁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地走遍了尤卡坦半岛。那里,很多地方仍然充满危险,没有人愿意去,但兰达没有携带一件武器,就去到了那些地方,给当地人传福音。恐怕没有哪个西班牙人比兰达更了解玛雅文化了。他每到一处总与当地土著打成一片,不停地向他们了解、学习玛雅的文化,玛雅的文字,语言,宗教,神话,历史,风俗,……然后,又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在毁掉了玛雅文化之后,兰达却又写下一部著作。在书中详细记录和介绍了玛雅人的文化。他的这些记录对于后世玛雅学的研究和美洲人类学的研究,都是珍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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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大学历史系主任托马斯·马登教授(Thomas F. Madden)访问北大期间,婉贞就玛雅文化和他做过几次交谈,当然是请教,马登是中美洲史学专家。不过,婉贞并没有向他透露季老的象形文字的事情。在交谈中,他们重点谈论了玛雅的文字,尤其是玛雅文字的破译。这样,自然就要谈到兰达。结果,马登教授竟讲起了他遇到的一件关于兰达的轶事。
在进入九十年代,当时的教皇约翰·保罗二世主动提出,希望学者对历史上宗教裁判所进行研究,弄清楚它在中世纪的真实面目。为此,在1992年梵蒂冈向来自世界各地的三十名知名学者开放了信理部(信理部的前身即为宗教裁判所或宗教法庭)的全部档案和教皇的私人图书馆。最终,学者们写出了一份长达八百页的报告,结论令人吃惊:总体来说,在中世纪送到西班牙宗教法庭的人,受到了相对公正的审判。虽然存在拷打,火邢,但刑讯逼供的情况并不常见,只有1%的人被执行了死刑。这在当时,和欧洲各国的世俗法庭相比,已经算十分人道了。
然而,对于马登来说,他的最大收获是在教皇的私人图书馆中竟意外地发现了兰达写给教皇的12封密信。(这种秘密信件是由教会直接呈送教皇,连科特斯甚至西班牙国王都不能见到。)密信中兰达解释了宗教法庭在尤卡坦的必要性。他说:在整个南美的印加,阿兹台克和玛雅,实际上存在一个秘密中心,它是由玛雅的部分贵族和祭司组成。而这些人就是“魔鬼的使者”。兰达进一步报告:在雅玛人生活的丛林深处,有许多神秘的城市。城市都是巨石打造成的,但没有人在那里居住,在城市里,到处是异教的巨石偶像,全身、半身,或头像,高耸入云的金字塔,神庙,祭坛,剧场,竞技场……,到处都竖立着巨石的纪念碑,雅玛人并没有竖立纪念碑的习惯,而且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雕刻着图画和文字,但在整个南美洲的土著,并没有铁器或铜器,没有轮子,没有车辆,他们不可能建造这些城市。他说,这些城市完全被密不透风的莽林所遮盖,没有道路通向那里,只有飞鸟可以飞进去。那一定就是整个世界的魔鬼的居所。
兰达的这些描述让马登想起了斯蒂芬斯进入科潘时的情景。科潘,这座森林深处没有人的大城。在瑞纳斯镇,斯蒂芬斯看见了一条河,河的那边有一条长长的像是石墙似的建筑,高度足足有一百英尺,已经残破不全,草木丛生在石墙的缝隙间。斯蒂芬斯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的遗址。在科潘的谷低,斯蒂芬斯进入了古城。他看到了用古老的石头砌成的半圆形竞技场,美洲虎的雕像,和整块巨石凿刻出的头像,那些头像都表情凝重,目视远方。当他战战兢兢爬上一座一百英尺高的陡峭荒芜的金字塔顶时,气喘吁吁地发现那上面是一座已经完全倒塌的庙宇,而废墟的石块被无花果树的盘根所覆盖,金字塔顶的面积没有想到竟然那么大,在下面看时感觉那个顶是尖的。漫步于残垣断壁之间,有一刻,斯蒂芬斯看到他的周围全是竖立的残破的石碑、石柱和石台,而石头上面刻满了精美的图案和玛雅的文字。后来,斯蒂芬斯写道:坐在废墟上,放眼望去,那时残阳如血,映照着科潘古城,雾气渺茫,杳无人迹。斯蒂芬斯说那时他想:科潘,就像躺在大洋中的一艘惨破的空船,上面没有水手,也没有乘客,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它在飘向哪里……。
斯蒂芬斯说,那时他仿佛不是回到了过去,而是置身于未来,是一个外星人在很久以后来到地球,看到了世界。
兰达说:在玛雅人中的一些贵族和祭司,他们可以通过一种传心术和魔鬼保持联系,接受魔鬼的指令,再通过某些秘密的通道,传遍整个美洲大陆,甚至传到了欧洲和世界的其他地方。
兰达怀疑,不同的玛雅城邦受到不同魔鬼的控制,他们相互之间经常会发生争斗。他们有着不同的传心术的路线,而其中一条,他已经知道,名字叫,阿德金度纬线。它是通过以某种方式震动丛林中的树叶,而将信息以风的方式传出去,一直传递到海岸,这时,又继续通过风,或者通过海浪的波动,一直传到大洋的彼岸。那里的异教徒,那些魔鬼的使徒,通过解码树叶的抖动或海波的涌荡就知道了居住玛雅丛林深处的魔鬼传达给他们的指令。然而,至今兰达也未能确定他们传递的指令到底是什么?他推测,这可能与阻止基督重返世界有关。
这些内容唤起了马登的一些模糊的记忆。在很久以前,他曾经读到过一本小册子,《来自阿劳科秘史的十七个证据》。书的作者是一个名叫季拉班的智利人,什么种族史学家,智利土著联合会主席。全书只有一百多页。在一个像马登这样受过严格、专业的史学训练的学者看来,《来自阿劳科秘史的十七个证据》纯属民间业余历史爱好者追求神秘的胡扯之作。但现在马登还是记起来了,书中恰恰提到了“传心术”和这一条“阿德金度纬线”。只不过,在这本书里拥有这种传心术的,不是玛雅人,而是智利土著阿劳科人。
兰达在信的最后,还对西班牙人在当地越来越多的与当地土著生出混血儿深表忧虑。他说:这十分危险。因为,他已经隐约感觉出这正是美洲土著的一个大阴谋,以此来对抗西班牙人的殖民。最终,他们的混血后代将把西班牙人赶走,或者干脆将西班牙人变成魔鬼的仆役。而他认为这位科特斯的情人,Doña Marina,正是受到魔鬼指使而在暗中指挥这场阴谋的可怕的女巫。兰达在信中说:魔鬼们正在用女人的肚子征服世界,对抗上帝。
在这些信里,兰达还说到另一个让他不解的问题,最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他所读到的玛雅人的书籍论述最多的是关于时间。玛雅人书籍里精确地记载了一代一代的历史。精确程度让人惊心。而那里面记载的时间遥远得令他感到恐惧。他说,在伊萨国王的图书馆里他看到书中记载的玛雅纪年的元年是公元前3114年8月13日,而在此之前竟然记录了4万年。
马登说,兰达关于玛雅文字的论述对于他简直是醍醐灌顶,让他恍然大悟。他在突然间完全理解了兰达。马登告诉婉贞,在此之前,兰达对于他也同样是一道谜。让他无法理解。但在梵蒂冈昏沉阴郁的图书馆里,他恍然大悟了。然后,马登开始给婉贞描述起梵蒂冈教皇大人的图书馆:图书馆是用石头建造成的。穹顶非常高,坐在它的下面,让他感到压抑。这是一种矛盾。在高高的穹顶上,有绘满上帝、圣经和天堂故事的彩绘玻璃。他坐在下面暗褐色的沉重的木头桌前,双手放在桌上,抬头向上仰望时,看见头顶上方十分明亮,可是阳光一透过彩绘玻璃就变成一模糊的彩色光团,悬浮在头顶,仿佛无限遥远。但是那团光和周围是分离的,无法弥散开或照射下来。因此,图书馆里反而更加晦暗。这就形成了一种矛盾。马登于是在这里思考起人类的图书馆,发现这个汇聚文字和书籍的地方也汇聚着人类的种种矛盾.那些坚硬的石块、木材、钢铁和柔软的纸张、油墨之间形成了一种矛盾,图书馆中所有的有形物质与书籍、文字里无形的内容之间形成了一种矛盾,图书馆禁闭的环境和图书中展开的世界形成了一种矛盾。文字的本身就包含着诸多的矛盾。形与质,动与静,有与无,声音与静寂,色彩与灰度,阅读者与写作者,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生者与死者,真实与虚幻,……。而所有这一切矛盾之中,最根本的矛盾就是存在与虚无,瞬时与永恒。那就是时间的矛盾啊!图书馆在本质上就是人类希望藉保存文字来对抗死亡和虚无从而达到永生。可所有的图书馆最终的命运都是要被毁灭啊!历史上有过多少雄伟的图书馆?有过多少有趣的书,精彩的书,深邃的书,有过多少荒唐的书,错误的书,有过多少……马登还要继续往下讲,但婉贞已经听不下去他的这些信马由缰漫无边际的论述。她打断马登,迫不及待地问他:他究竟他理解了兰达的什么?关于兰达之谜的谜底又到底是什么?好像马登被婉贞的粗鲁震惊了,他看着婉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少顷,他的神思才重新回到了现实,进到了他的身体里。但他好像仍然无法理解婉贞为什么还不明白?他有点着急,甚至责怪地说:那个谜底就是文字啊!兰达所说的那个真正的魔鬼,其实是玛雅的文字。他正是为玛雅的文字所恐惧。因为,他已经被这个魔鬼所附体,被这个魔鬼所完完全全地征服而变成一个异教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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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登说在完全理解了兰达之后,他坐在梵蒂冈教皇大人的图书馆里就仿佛看到了兰达在夜晚贪婪地阅读着那些玛雅古抄本时突然从那些文字中惊醒,放下手中的书籍,起身离去,来到卧室的外面,看着夜空中满天的星斗,在玛雅茫茫的雨林边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从密林深处肥大的叶片透出的水气和绿色植物带着浓重药物气味的粗壮的呼吸,既让人感觉清新,又昏昏沉沉,像是中了魔法一样。笼罩在这样的玛雅热带雨林的气息里,兰达的心念就又不禁回想到了玛雅人关于天文学的那些浩瀚的论述中,但不久就再一次惊醒,于是又转身独自走回自己的小屋,反锁住房门,拉紧窗帘,熄灭所有的灯,然后点起一支就要燃尽的残烛,在它的微弱的烛光旁,跪下,祷告,向天父忏悔,但为时已晚,他的心已经被玛雅人的那些“魔鬼”一样的文字彻底摧毁了。他在上帝和玛雅的文字之间,被无情地撕碎。这样,第二天早晨起来,兰达就早早来到宗教法庭,用酷刑一遍一遍的残忍的折磨那些异教徒。
马登告诉婉贞,在兰达的文档里,他还发现了一份教皇在1582年发出的命令。那是兰达死后3年。教皇命令销毁兰达所有的笔记和书籍。马登说完,看着婉贞,微微张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人类创造了文字,又一直恐惧着文字,一直在禁止销毁着文字啊!
这时,马登告诉婉贞,他知道这中国有仓颉造字,众神哭泣的神话。他说这和犹太人旧约里通天塔的故事有着一样的寓意。他说中国人和犹太人都是非常聪明的民族。
“文字是什么?”马登又激动的说:“文字就是一系列的线条,是连续的宇宙裂缝,这些裂缝的那一个端是另一个世界。”
在谈话中马登动情说道,玛雅是一个极度热爱书写的民族。简直是一个痴迷于书写的民族,狂热地书写着的民族。那时他就又想到了斯蒂芬斯描述的进入科潘时看到震撼人心的景象:“我们看到了一座金字塔的台阶,在宽8米,共有90级石头的台阶上,刻满了精美的象形文字。一座象形文字铺成的路。”他在回忆录中承认:“当我凝视它们时,为自己想象力的贫乏而痛苦万分。”马登说,早期的玛雅人在所有的地方书写,石碑、木板、树皮,陶器、各种兽皮,为了书写玛雅人最早发明了造纸术。玛雅人的纸张,以植物纤维,浸泡石灰水,再置于阳光下晒干而制成,因此纸上留下一层石灰,比埃及的莎草纸更耐久。而且,马登说,埃及人的莎草纸是草,而玛雅人的纸才是为了书写而制作出的真正的纸。但令人不解的是,后来这个痴迷于书写的民族突然完全放弃了书写,也不再雕刻石头,不再建造金字塔,不再研究天文学,不再造城,他们放弃了过去雄伟的城市,从森林中心迁到森林的边缘生活,住在简陋的草棚里,只保留祖先留下的所有书籍。而且,马登还告诉婉贞在奎瑞瓜山顶的一块玛雅石碑上,刻着一部编年史,在这部编年史里记载的玛雅纪年的元年就是公元前3114年8月13日,它还记录了在6000年前,天空中出现了两个太阳,1000年后,公元前3114年8月13日,他们的神库库尔坎来了。
婉贞问他相信这些记录吗?马登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认为6000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
那时,马登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