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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小峰把车开进纽约后,道路立刻拥堵起来,小峰盲目跟随车流,开进市区。但一进入市里,他又开始感觉到那种恐惧了。小峰不停观察着路边的大楼。后面的车总在按喇叭。小峰不能理解。最后,他索性慌张地把车停在路边,自己下来背着包,徒步行走。背包很轻,里面装着女儿的骨灰盒。但没有人注意到纽约街头的这个奇怪的老人。
步行时,小峰仍然在观察着两边的大楼。他发现在大楼的冷漠外表下隐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这些大楼是有生命的。大楼在不断繁殖,它们正在悄悄占领我们这颗星球。它们是一种逆转录病毒。和我们人类以及其他生命体不同,逆转录病毒携带的遗传物质是RNA而非DNA。它们侵入细胞后就会以自身的RNA为模板,合成出DNA。入乡随俗啊。小峰想,这真可怕。他们的样子变得和我们的基因组DNA一样,但是他们合成出的DNA的信息却是逆转录病毒RNA的内容,然后他们就插入我们的基因组里,混入我们身体的最深处。也就是说,我们的基因组里有大量的逆转录病毒的DNA成分。它们在悄悄地改变我们的遗传信息,占领我们的基因组,控制着我们的生命过程。这些大楼、这些机器,都在改变着我们。这些逆转录病毒来源于外星文明,外星文明正是通过它们在逐步地,隐秘地,又是有计划地,控制着我们地球上的生命。我们人类正在按照外星人的设计一步一步地转化着。这些都是写在逆转录病毒里的一个历时几亿年的大计划,过去没有人真正读懂。这些大楼、这些机器,都属于这个计划,它们正在控制着我们。小峰一边走,一边在头脑里飞快地思索着,既兴奋又感到害怕。过了不知多久,他口渴了。于是,他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然后,就走进一家咖啡店。
当店员问小峰想要点什么时?小峰说:咖啡。店员又问什么咖啡?小峰看见了店员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白人的脸,充满他的视野,非常白,上面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像两口井,下巴长满浓密的胡子,密密麻麻。密密麻麻。这是一个犹太人。小峰又抬头,看见他的头顶上扣着一个巴掌大瘪平的像杯子垫一样的黑色小帽子。他再次说,咖啡。店员转过身,指着身后一块写满字的牌子,逐一告诉他有各种不同的咖啡。刚才在转头的瞬间,小峰看见那双眼睛的深处荡漾起一个不耐烦的神色,也许,是厌恶。小峰想到,白人。当他说到“Espresso”时,小峰点头,说就要这个,Espresso。Espresso?店员转过头,拧起了眉头,说,你确定?这个很苦,非常苦的。小峰点点头,说,sure。然后,又说:please。店员回身问他还要点什么别的?小峰说:饿了。店员又指着另一个橱柜,告诉他这些都可以选。小峰随手指了一个。拿到Espresso时,是一个很小的白瓷杯,比别的顾客的杯子小很多。小峰苦笑着想,这又是对中国人的歧视啊。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喝了一口咖啡,顿时,痛苦得裂开了嘴:太苦了,又苦又涩,根本没法喝。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喝下去?还是倒掉?只好放下杯子,观察起这间咖啡馆。咖啡馆的四壁有一些介绍制作咖啡的照片和文字:
“制作上等咖啡的最大挑战之一是:挑选优质咖啡生豆。一粒发霉生豆,足以败坏一包优质豆子的品味。顶级咖啡制造商会应用复杂的现代技术控制品质,降低有缺陷的咖啡豆的比例,挑出最优质的咖啡生豆。这个过程应用了包括紫外线荧光分析,以及利用三色光谱建立每一批咖啡生豆的指纹图谱。意大利的意利咖啡公司与英国的卢泰克斯公司合作,还开发出一种双色光分析系统,在咖啡生豆即将烘培前进行最后的品质管理,方法是:在豆子落入容器的过程中,利用光电管发现其中的坏豆子,然后,将信号传送给空气喷嘴,使它喷出一股急速气流将坏豆子吹出去。这种方法每秒钟可分选400颗咖啡豆,是任何人工所无法比拟的。同时,它的精确度连训练最为有素的人眼也不能达到。”
小峰读不懂,觉得英语是一种非常难以理解的语言。
当从咖啡馆走出来时,小峰感觉到热,抬头向天空看,发现天上有两个太阳,他非常惊诧。然后,他又向周围看,发现他的周围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可是,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自己,来到了一座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的城市。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向四周的景物打量,发现周围的大楼是完全陌生的。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这里满眼都是复杂的几何图形,像某种神秘的语言符号。语言,小峰仿佛突然领悟到什么。
这时,小峰转过头,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蝙蝠从空中向着他飞了过来,张开了翅膀。白蝙蝠,小峰想着。蝙蝠巨大沉重,快速地向他俯冲下来。小峰张开了嘴,那个幽灵就要撞向他了,小峰使劲吸气,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了白色的蝙蝠长着淡淡的金黄色的眉毛,他想大喊,但那个幽灵已经向他龇出了一排尖细的小白牙……
那天,一个穿着白色耐克运动服身材巨大的白人男孩,突然向小峰跑来。只一闪,就来到小峰面前,挥手一拳,打中小峰面门,然后,就跑没影了。那一拳力量巨大,加上他跑来时的动量,小峰没有叫出声,就仰面倒地,没有感觉到痛,也没有恐惧,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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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告诉沈菲,小峰现在正在纽约的一家医院里抢救。他在纽约街头被人打倒在地。警察说:这是近来美国流行的一种青少年恶作剧“击人游戏”, 他们在街上突然对某个行人猛击一拳,然后逃掉。通常会选择老人、女性,和与他年龄相仿但较瘦弱的青少年,亚洲人尤其易受攻击。小峰跌倒后不幸诱发了脑出血。警方目前还没有抓到这名青少年。目击者只能说出,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耐克运动服。身材非常高大,但一看那样子就还是个孩子。高中生。最后,警察说:社会上的青少年非常危险。他们喜欢暴力,但这就是美国的文化啊!
医生拿着MRI的片子告诉沈菲,小脑出血并发蛛网膜下腔出血,很可能是小峰摔倒后,头部撞击地面引起。出血量较大,目前仍然没有脱离危险。但他又安慰沈菲不要担心,出血已经抽出,如果不出意外,小峰会很快恢复,而且这种情况预后良好,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后遗症。
在病房里,沈菲见到了小峰,仍然处于昏迷中,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脑袋看起来像是个模型。沈菲坐在小峰的床头,后来就困了,打起盹儿来。梦见自己握着小峰的手,她很奇怪。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再仔细一看,是爸爸躺在病床上,自己坐在爸爸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她这才放了心。但头往下一落,就一下子醒了,发现自己正握着丈夫的手。沈菲看着小峰,注意到小峰已经非常老了,比当年的爸爸还要老很多。在刚刚醒时,她有极短暂的一下恍惚,怎么爸爸变样了?怎么一下子这么老了?
几天之后小峰醒了,沈菲激动地伏在他的身边,轻声呼唤:小峰,你醒了。小峰木然看向沈菲。随后,在干燥的嘴唇间,喃喃地叫出: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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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清醒后,医生又拿着一张MRI的片子告诉沈菲,小峰大脑里一些小的梗塞灶和脑萎缩,从目前症状也显示,小峰有血管性老年痴呆。沈菲说那怎么可能,他头脑一直很清楚,他过去做过科研,非常聪明,而且,他年纪也没有那么老。医生问他做什么方面的研究,沈菲说基因调控。医生说,很好。然后告诉沈菲,小峰现在这个年龄正是老年痴呆开始发生的时候啊。老年痴呆的发病已经越来越多,因为,人类的寿命在延长。这是个不幸的事实。如果人类活的足够长,那么每一个人都会患上老年痴呆,或者肿瘤。医生耸耸肩。
“但他没有那么老。”
沈菲突然生气地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对着医生在喊,一点儿也不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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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峰五十多岁那年,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女儿的好友。当时正盛夏,三个女孩子都十一、二岁。穿着夏天的衣服,暴露出稚嫩的肢体。小峰在某一刻,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子时,突然勃起了。他连忙把目光移开,但又抑制不住重新看过去,勃起更加强烈,小峰于是悄悄地贪婪地盯着那个小女孩的身体偷看,她的胸部已经隆起得很明显,形状很美,已经很大,但样子仍然幼稚,每一块裸露出来的肌肤都新鲜得像刚刚采摘下来的水果,翘起的臀部也是新鲜的,匀称的手臂,大腿,……。他不敢再坐下去了,站起来,向楼上走去,感觉这太可怕了。他走进书房,反手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后来,有几次在梦中,他又梦见她了。在梦里,他和她全身赤裸,躺在一起。他抚摸她,但从来没有和她做爱。有些梦里,他异常苍老,有些,他又变成了一个男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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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本书里,从一页走进另一页,再走进下一页,不停地走。他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只是存在于一部小说里。因此,他一定是在每一页,至少在很多篇章中,都存在着。在这部书里,他一生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同时发生,同时存在着的,并没有时间上的顺序或者流逝。他的生命,只有在一个阅读者的阅读中,才是连续的。但是,这仅仅是那个读者的幻觉。而且,一定有过不同的读者阅读过他,一定有过一个作者写下了他,创造了他。他在书中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想法,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的而是这个作者所写下的,但好像都是他做的他说出的似的。他无法意识到那个作者的存在。即便他现在仿佛意识到了,但其实他也无法真正的意识到。他同时活在许多读者的意识的世界里。因此他是同时存在于很多个空间里的,但他在每一个空间里,都发生了一些变形,他们都是他,顾小峰,但每一个顾小峰又都不尽相同,甚至非常不同。而他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些不同的顾小峰。他只能活在某一个限定的空间里,无法离开他存在的空间而进入另一个他同样存在的世界。而他现在的这个梦正是一个读者阅读的结果,但是这个读者就要读完这段,进入下一段了。这时,小峰突然恐惧起来。他突然不能确定当这个读者读完这一页进入下一页时,他被留在这一页里,那时,他将发生什么?当没那个读者合上书页离去时,他就被留在了书里,那时,他存在的状态,就没有人知道了。在这个梦里他开始变得非常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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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笔记是一份演讲记录,演讲者是一个叫骆玉明的老头,题目:鲁迅与魏晋。婉贞用的是一只EF尖的钢笔,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铺满了好几页纸。夏雨那天晚上把讲稿,读了两遍。这个老头讲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跑题得厉害。夏雨想他一定是太老了,老糊涂啦。
一开头,老头先说自己记性差。不是老糊涂了,而是从年轻时就这样。讲课时经常会有一首诗,虽然引用过很多遍,但在用时还是记不住,他就问底下的学生,学生在底下大声背给他听,他在上面黑板上写。有一回招研究生,一个同学说他能背下三千首唐诗,仅仅是唐诗就能背三千首,也就是说他能背下的诗的总量会更多,老头吓了一跳,说:那是应该谁做谁的导师呢?后来他没有要他,一个原因就是一个人背的东西太多了脑子就糊涂了。
老头儿又讲了好几个自己记性不好的例子,这才开始正题,一开始却又讲起了文化危机。当然是中国的文化危机,说中日甲午战争对中国知识分子心理的打击非常大,一些人就认为中国文化根本要不得,主张全盘西化,这当然是极端激进的一派,但面临一个很大的困难是,中国又是一个非常古老,有着悠久文化的大国,而且这种文化盘根错节地深植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所以,很难彻底摆脱;而另一派就是极端保守的一派,他们认为西方文化只有物质没有精神,精神文明要靠中国,能靠的上的也就只有孔子,当然还有一点老庄,但主要要靠孔子来拯救未来的世界,这又像在吹牛,而且吹了一个很大的牛,是悬在很遥远的地方的一张被吹起来的巨大的牛皮。
然后,老头又开始抱怨,说中文系学生的中文一年比一年差,英文一年比一年好。他说:你找工作,说你不会中文,老总可能会笑笑,不至于吧。但如果你说:我不会英文,老总勃然大怒说:那你来这是干什么呢!老头承认他不会英文,只会一点日文,但也不好,说他看到香港的董桥写文章老夹带着英文,就很来气,就像见了那个号称能背下三千首唐诗的学生一样来气,说你拗来拗去的中文写的不三不四,加几个洋文就好了吗?于是,他写文章也开始夹日文,但人家不接受,说不行,于是,老头就明白了,鬼子也分等级,西洋鬼子才是鬼子,东洋鬼子连鬼都算不上,只能算半个鬼子。他说,朱润东先生常有一些奇谈怪论,其中之一就是:中国人有一种周期性的精神病发作。他说这话和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7、8年就要来一次好像是同样的意思。夏雨不知道朱润东,心想,老头跑题的厉害啊。可是老头又唠唠叨叨谈了很多的中国人的周期性精神病。后来说到要努力发掘中国文化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有活力的东西,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知道中国文化哪些是没有价值没有活力的东西,而这就太难了。如果你从小看到的学到的全是乏味的东西,那么你就会喜欢这些乏味的东西,而且还会反感甚至仇恨真正有趣的东西。老头说乏味就像是一种病毒,不仅能摧毁一个人,还会传染、流行。它不会要了你的命,但它让你变得乏味,可仍然还活着。就是这样的。
老头说,他说的很多话别人一写出了来就变了,很多是他没有说过的。他反对把他没有说过的话,放在他的头上,对这种人恨之入骨。他说,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话全收集起来,重新发表一篇文章就叫,《这不是骆玉明说的话》。
在这之后,骆玉明终于谈到鲁迅。但随后就不知怎的又讲起了吴宓,说这几年把吴宓吹捧得很厉害,他看到吴宓的一个长处就是爱护女学生,其他长处他不是很明白。但他觉得一个老师爱护学生是好的,如果不是爱护全体学生,只是在乎一部分学生,那么他的一部分是好的。鲁迅的古文功底相当漂亮;在中国小说与研究方面,《古小说钩沉》是他至今常用的工具书;《中国小说史略》现在也没有能够被完全替代;而且鲁迅的书法其实非常的好;旧体诗也是一流的;也就是说鲁迅的旧学修养,至少是非常好的。
老头讲郁达夫回忆鲁迅生前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杨贵妃》。他曾经认真为此准备,考察了许多唐代史料,以至于唐代的衣食器物,起居日常,还实地去了一趟西安。夏雨从来不知道鲁迅曾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他想这真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啊!可又很是不解,鲁迅怎么会想要写杨贵妃呢?那它肯定是一部关于爱情的长篇小说了。夏雨记得《伤逝》的开篇文字非常优美,像诗!鲁迅曾经写下过中国最好的文字。如果他来写杨贵妃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太可惜了。
老头当然谈到鲁迅的论战,说鲁迅生前太爱论战了。论战占去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于没有能写下一部长篇小说。他接着拉拉杂杂地讲了很多往事。一个就是和施蛰存的论战。说:其实很琐碎。那时施蛰存二十几岁,鲁迅自然已经大名鼎鼎,所以开始虽然用“丰之余”的笔名,但还是被施知道是鲁迅。论战最终以鲁迅骂施“洋场恶少”结束。骆玉明说当时文人吵架很正常。但到现在,吵架变得非常龌龊了,再也没有磊落的吵架了。像当年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后,仍然临死前把儿子托付给山巨源的那种吵架,再也没有了。然后,他又从这里竟然开始讲起了吃人。
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论述,从近代世界各地遗留的少数原始部落生活状况,可以了解到古代原始部落很多是有食人习俗的。让夏雨惊心动魄的是《唐人说荟》记载:高将双胞胎小孩杀掉后,分装在盘子里,做成“双子宴”与诸葛分享;诸葛昂则把自己的爱妾蒸熟,摆成盘坐姿势,脸上重新涂好脂粉,然后亲手撕下她大腿上的肉,请高瓒吃。但骆玉明介绍,食人行为至今未被列入《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相关的医学研究也甚少。
老头讲完这些才又重新讲起了文人吵架。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和鲁迅的这次论战之后,施蛰存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也许要为此而终身遗憾。一语成谶。后来,鲁迅成了神。解放后,施为此受了几十年的磨难。可是他活到99岁,粉碎“四人帮”后,他又成了学术名人。毛主席教导我们:坚持就是胜利。鲁迅骂过很多人,被鲁迅先生骂过的基本没有什么好下场。但解放后罗稷南直接问过毛泽东,如果现在鲁迅活着会怎么样?毛泽东回答他说:他要么识大体,不说话;要么已经在牢里面了。这话被黄宗英在旁听到了,回去吓得和赵丹一夜没睡好。老头说,这么说鲁迅死的早又是很幸运了。所以,不仅要生逢其时,也要死逢其时。然后,老头又讲到黄宗英。说黄第一次结婚时还是个17岁的小姑娘。婚后的第18天,他的丈夫就死了。在医院里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已经是死人了,还一直推他,找到医生,跟医生说,他喉咙里卡痰了。后来她亲手把他推进太平间,她把他推走前说:他太冷了,你们给他盖盖吧。黄回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人淅沥哗啦就这么死了,然后就推进太平间,人的一生就这样完了。
老头这样又说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说中国很多知识分子是非常无味的,他们又促进了中国文化中的无味的成分,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命运是世界上最催悲的。老头就着他的记忆所及列下了一个在魏晋被杀害的著名知识分子的单子:何晏,玄学创始人、诗人,被杀; 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 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 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然后,老头说,其实,人都是怕死的。没有哪一个民族能经得起太多的杀戮的。他说今天没有时间讲这个话题了。建议大家去读读谢泳的书。然后,他才想起来问底下的同学知道谢泳吗。当然光看谢泳还不够,还应该从历史,从更久远的年代,来了解,了解中国的知识分子才能了解中国。看一件事情你观看的角度非常重要。比如,观看今天的中国从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可以是一个角度,但史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说中国的文化到秦就开始没落了,这就是另一个角度。为什么我们总是认为中华文明辉煌灿烂,它的鼎盛时期在大唐,而史宾格勒认为到秦就已经结束了。再比如,我们今天要谈的魏晋。
夏雨想,谢天谢地总算讲到魏晋了。
但在这当口老头又说到“文化”。他说你看一个国家的文化状况究竟如何?最直接、最准确的就是看艺术。如果这个时期没有艺术,那么,你就知道这个民族是没有生气的,是混混沌沌的。你现在看中国,房子造得很多,汽车很多,有很多大剧院,那么宋祖英同志虽然唱得很好,但我想大概没有必要建那么大的剧院去唱那些歌。这是一个文化衰落的时代。
这样他才真正谈起了鲁迅和魏晋。
鲁迅非常欣赏嵇康。但和嵇康比,个子太矮了。嵇康身高八尺,我不知道汉代八尺究竟有多高, 但肯定很高。《世说新语》中记载,嵇康“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所以最少得有1米8到1米9几,而鲁迅才1米58,所以现在有一个1米8的演员演鲁迅,这太离谱了。不过,在当代中国这并不算离谱,用一个80米的泰山演鲁迅今天都不离谱,顶多大家哈哈一笑,转眼就什么都忘了。所以,你们要记住,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快速遗忘的时代。鲁迅虽然相貌还可以,但和嵇康还是不能比。《世说新语》里记载嵇康是“风姿特秀,……,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说这就是诗一样的语言了,不是化学和物理的语言,说像松林吹过的风,慢慢向天空飘去,美极了。嵇康被杀后,有人对王戎说,嵇康的儿子,“绰绰如野鹤在鸡群”,王戎说,“未见其父也。”鹤立鸡群就是这么来的,而且,嵇康还会弹古琴,弹得是大师级的,著名的《广陵散》就是他留下的,当然那不是他创作的。要是比肌肉,鲁迅就弱爆了。嵇康有一个很酷的爱好,秀肌肉,就是光着膀子打铁,把铁在炉火中烧的通红,然后钳出来,抡着大锤打,火星飞溅,浑身的腱子肉一跳一跳的。有一次打铁时,钟会来看他。他看不起钟会,不搭理他,继续打铁。钟会讨个没趣儿,只好走了。走时嵇康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他们的对答听着仿佛十分潇洒,像是禅宗对答,但其实不然,这件事并没有就这样完了。嵇康的孤傲埋下了祸根,最后被杀,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被钟会记恨。
但是,鲁迅仍然是伟大的。老头讲到鲁迅的小说,说起他写的《故乡》。老头说鲁迅经常会在小说中有诗意之笔,比如那个少年闰土,就是在黄橙橙的大月亮下面,沙滩上一个少年,带着一个银项圈,手拿一把钢叉的那段,非常富有诗意。但是这个闰土,到了中年的时候,腰也弯了,眉头也皱了,更重要的是他变成了一个卑屈的人,一个无趣的人。老头说这个故事他读了好多遍,一直不是特别明白。他说这个故事让他感动,但他一直不明白这个故事是要说什么?它的真正的东西是什么?但等有一天,突然明白了,就是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一些东西都一直在慢慢枯萎,最后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生命还是生命,但是变了,它变成另一种东西了。最后老头说,这就是鲁迅身上的一些非常特别的素质,使他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他和魏晋相通的一点,那就是对于虚无的极端敏锐的感悟。
夏雨想:天啊,说了都有一个多小时,总算说到鲁迅与魏晋啦。
“一种好的精神状态总是敏感的。当然不应该是麻木的。我们看魏晋文学的时候我们也能够感觉到这一点。阮籍的诗歌就是非常敏感的诗歌。阮籍的诗歌接触到了中国诗歌原来没有的某些东西。中国历代诗词有很多是写寂寞的,但很少有写孤独。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绝无仅有的,他写出了孤独的悲凉。而阮籍写的一些东西是非常现代的,他写了生命所面对的困境和自由的不可能性,乃至于最终生命变成了一种无聊。历代诗词写的多是个人悲情,阮籍写的是人生的悲剧,是关于生命和存在的本身的一种虚无和无奈。我读阮籍的诗,就是读那个《咏怀诗》第十七首,非常震撼的是我读到他的最后两句。他说‘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我又背不下去了,我这人……我只能叙述了,只能叙述了,就是说: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没有人可以跟他说话,出门来到大路上,这个大路上看不到人来人往,然后跑到高山上去望世界。大家知道这个写的都是象征。整个世界就是一片荒蛮。这个世界是没有人的。只有那些惊惶的野兽和飞鸟在田野上奔跑,在天空中飞翔。但最后写的非常奇怪,如果前面的象征都是证明这个世界是没有人的,那么最后两句是怎么来的呢?‘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泻)。’有时候你发现古人接触到很深的东西。这个诗,你如果说它是写实的话,那么最后两句是不成立的。如果整个世界都没有人的话,那么第一句就不存在了,就是:‘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就不存在了。如果是象征的话,这诗也不存在。如果说人在世界上是绝对孤单的,是无法与人沟通的,这个诗好像也不存在。但是你真读下去你就明白了:即使这个世界是空茫的,即使人跟人之间是无法沟通的,但人还要在一起说话,人还得滔滔不绝,即使一个人也要说话。因为孤单也是我们承担不起的。我们只能无聊。我们只能无聊。因为,你无法承受生命的孤单,你无法总在孤单中度过时光,所以你最后选择了无聊。所以有这样的话:‘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泻)。’到了天黑的时候,你还是希望身边有朋友,能跟你说说话,而语言本身也失去了目的和意义,说话无法达到真正地沟通、理解也无法真正地表达,只是用嘴拉肚子,发泄而已。就是说,人都是不自由的,我们甚至都不能选择孤单,我们只能选择无聊。最后,也就只有无聊了。
到这演讲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