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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615的那篇奇文中他还谈到:
“当今的世界许多问题,诸如社会制度的不同,政治理念的冲突,公平,正义和犯罪等等,最终都将通过科学技术才能得到有效解决。其实,人类社会当今面临的最深刻的变化是全面的技术化。人从所处环境到自身都在被科学技术改造着,技术也在对人自身的精神和肉体进行着持久、深刻地改造。这种异化伴随着人类对技术的疯狂追求而在不断自我强化的加速发展。这种技术对人的异化才是人类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人类最终将被机器缓慢地消化替代。这是人类进化的大结局。
从人类第一次制造使用了工具的那一刻,地球进化的历史就改变了。人类的进化从此和这个星球上已经进行了几十亿年的生命进化的过程发生了本质的不同。过去所有生命的进化都是一个被动的过程,自发突变,自然选择,变成一个主动的进化过程。而现在人类不再是被动的通过突变,来适应自然,被自然选择,人开始通过制造工具来使自己更强大,适应自然,征服对手。人按照自身的意愿设计改造自己,使人渐渐脱离了生物性,变成了另一种存在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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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登教授的讲座,婉贞很早就来了。随着时间临近,越来越多的学生老师陆陆续续进来,然后,婉贞突然看到那个在她的讲座上唱过呼麦的男孩子竟然也走了进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就坐。这回不会错了。婉贞赶快合上笔记本,转移到他身边坐下。那个同学也认出了婉贞,礼貌地向她打招呼。婉贞忙问:同学你叫什么?他说叫李梢,木子李,树梢的梢。婉贞问他在哪个系,他说数学系,在读研究生。婉贞大吃一惊,不能相信地问:
“数学系?”
“对,数学系。”
“研究生?”
“对,研究生。”
李梢是浙江人,家里世代中医,在当地很有名气。李梢从小就读古文,背古诗,学习书法、篆刻,但上学后却喜欢上了数学。家里虽然希望他能继承祖业,倒也并没有强求。因为他家的医术就是从母系传来的。当年外婆家是世传中医,但到了外婆的父亲时只有一个女儿,结果外公就入赘进来,而外公是为了娶到外婆,才到外婆家来学习医术。好在中医自古就有“秀才学医,笼中抓鸡”之说,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文史功底如果好,学起医来就容易得多。李梢的外公诗琴书画样样精通,学养深厚又禀赋过人,所以最后不仅尽得家传,还青出于蓝,成为当地一方名医。只是虽然成为名医,但外公仍然是一介文人雅士的派头,看病不要钱, 给多少就收多少,遇到穷人不仅免费诊病,有时还送药,甚至送钱。他的理论是,穷人回去以后如果没有钱吃饭,那吃了药也白吃不能治好病。所以,虽然是一方名医,但其实家里颇为拮据。
李梢从小聪明过人,17岁考上了浙大数学系,他还是中国书法协会最年轻的会员,书法、篆刻竟都小有名气,作品曾在香港上市拍卖。当然,李梢还有一个妹妹,也不想学医,但这一回家里可没有依着她的性子,而是强迫她考上浙江中医学院。
那天趁着讲座还没有开始,婉贞抓紧时间问李梢是如何学会呼麦的,李梢说,当年外公儒雅好客,三教九流的朋友结交了许多,其中有一位奇人,张云鹤。此人是外公的至交,他是位道长,除了精通道术,还酷爱书法和古琴,而外公也是擅长书道,加之两人又都是洒脱之人,性情相投,因此,成为至交。这个道长有项一项秘技就是啸术。而道长的啸才是真正的魏晋文人的啸术。到后来这种啸就渐渐失传,以至于一般人以为就是“啸啸”而已。李梢说到这里看着婉贞,脸上露出一丝揶揄之色。婉贞已经察觉,她想李梢原来恐怕是想说:以至于现在大学里的历史教授都以为啸是轻佻地吹口哨啦。但顾及婉贞的面子,临时改了口。婉贞心想,如果自己还是个大学女生那么今天李梢一定是要好好地调笑自己一番了,可惜自己已经太老了。李梢说,小时候经常看到外公和张云鹤在一起饮酒赋诗,然后张便抚琴长啸。那时他还很小但对啸着了迷,主要觉得这种啸也忒神奇了。后来,他便跟这位张道长学习此术。不过,在浙大时李梢有一次竟然听到一位叫范子烨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研究员,做关于呼麦的讲座。在这个讲座上范讲到了啸。从这个讲座李梢才知道啸原来就是呼麦。这时,婉贞忙说,她也看过范的文章,并且感谢李梢,说他是她的老师。李梢连忙摆手不迭,说,就是寸有所长而已,也算机缘巧合吧。但随后又告诉婉贞,他是在那天听了范老师的讲座才知道,呼麦原来不是起源于中国。范老师讲呼麦一直在蒙古高原流行。早在春秋时代,晋文公重耳曾在北狄之国避难12年,并娶狄女为妻。当时北狄国就在呼和浩特市附近。据《左传》载,晋文公去世后,他的灵柩里发出像牛鸣一样的声音。范老师讲那就是低音呼麦,是萨满巫师以此为秘术伪装惑众,从而假传君命的。婉贞随口告诉他:《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李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范子烨讲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写一位西藏“幽闭的和尚”在“大欢喜”中发出“牛鸣”之声,“有人同他们说话都听不见”。蒙古人称这种低音呼麦为“堪布潮尔”,常用于黄教的喇嘛诵经。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第三十载:“释慧常,京兆人。以梵呗之工住日严寺。尤能却啭,哢响飞扬,长引滔滔,清流不竭。然其声发喉中,唇口不动,与人并立,推检莫知,自非素识,方明其作。”呼麦发声是向后脑走的,这与普通的歌唱正好相反,因此,对喉音艺术不熟悉的人一般很难判断其声源所在,所以,“与人并立,推检莫知”是真实的描写;至于“唇口不动”,说明这是闭口形态的鼻音呼麦。那天,范子烨最后还讲到在兴隆沟遗址出土过一个5300年前的红山文化的陶人。当时,考古专家看到陶人呈端正站立姿势,似笑非笑,嘴张成O形,锁骨紧张,目视前方,双手叠在丹田,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甚至有人猜测她是在练气功。而范鉴别这就是一个萨满巫师在呼麦。李梢说,陶人的照片他看过,他相信那就是呼麦。这么说在5000多年以前,人类就掌握了啸术。
婉贞还要再问,但这时马登进来,讲座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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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结束后,李梢没有马上走,而是坐在原处继续和婉贞聊了起来。他很健谈,而且看来刚才的讲座让他很兴奋。在他看来,玛雅人没有铁器要想完成那些雕刻,是不可能的,尤其玛雅文字中的图形繁复,而雕刻的线条流畅婉转,那么大量的文字雕刻,是非常困难的。他说,玛雅的石雕主要用的是黑曜岩,而黑曜岩、石英岩和玄武岩的硬度都是莫氏5级,很硬的。你无法想像处于石器时代的人可以完成这些雕刻。尽管马登对于玛雅文明来源于外星文明的理论不屑一顾,但是李梢说他相信玛雅文明必定源于外星文明。他告诉婉贞自己从事篆刻,就是在石头上刻字,所以,他是有感觉的。他想从图形分析的角度,运用电脑分析玛雅文字中的图像,看看是否会隐藏着什么信息。婉贞这才想起来,问李梢研究生是什么专业?李梢说,密码专业。婉贞眼睛一亮,连忙拉着李梢去她办公室要好好聊一聊。
进了办公室,婉贞好奇地问李梢为什么学密码专业。李梢说:好找工作。婉贞不解,不知道为什么密码专业好找工作。于是李梢和她先聊了一会数学专业学生的就业情况,主要是倾吐苦水。之后,婉贞把发现季老的象形文字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梢,然后说,既然你会破解密码,何不来试试破解一下这些象形文字呢。李梢连忙解释他研究的是信息加密,和破译密码是两回事,和破解文字就更不一样了。不过,他对季老的这些象形文字非常感兴趣,同意试一试。但当他要拷下婉贞的文件时,婉贞却犹豫了,想让李梢来她这里研究,李梢说,那不方便,他主要在晚上研究。婉贞想,这倒也是。但还是觉得让李梢拷走季老的那些照片不妥。于是一狠心,说:那你拿着我的笔记本去研究吧。李梢说:那和拷一份有什么不同?婉贞一想也是啊。李梢说,你要想合作,就要共享资源,不然就没办法合作了。他质问婉贞:科学的精神就是在于共享。难道你们搞考古的都是这样靠占有独有资源来获取名声吗?婉贞想,考古可不就是这样吗。但自己并不是搞考古的啊。最后,也只好给李梢拷了一份,可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再三叮嘱李梢千万要保密。她很担心,因为觉得搞数学的,看上去都有些傻,他们像是外星人,每天晚上靠吃金属、半导体、外太空的陨石或大地上的土块来生存。总之,不食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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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李梢抱着一大摞书来找婉贞,告诉她他的第一个发现:北大图书馆中,所有关于楔形文字和古埃及文字的书,季老都曾借阅过了。现在,李梢拍拍那摞书:我又把它们都借来了。婉贞眼睛一亮,心想:这回准成。这孩子有思路。
于是,李梢和婉贞研究这些书,发现有英文,法文,德文,和俄文好几种语言。李梢说,可惜没有中文。他只能看懂英文,问婉贞,婉贞告诉他,自己能看懂一点法文和俄文。于是,李梢把英文书拿走,把其余的留给婉贞,约好看过之后再来讨论。临走前,李梢叹息,说他们俩加起来才等于半个季羡林。婉贞安慰他,说,季老在数学方面就是个白痴。李梢说,我们的交集非常少。咱们三个人现在居然发生了碰撞,这真是不可思议。婉贞说,的确不可思议。李梢说:小概率事件的后果往往都是灾难性的。婉贞顿时哑口无言。
两周后。李梢来了,抱了更高的一摞书。这回只有有英文和中文。上次的书他已经看完了。问婉贞看得怎样,婉贞不好意思。书还没有看呢,太忙了。李梢说不要紧,他看过了。收获不大。所以,他又借来更多的书研究。李梢这次把书全部抱走了。说回去后,好好研究研究。
不久,李梢又来找婉贞,告诉婉贞他的最新成果。他在借来的那堆书中发现有一本书里,这时李梢停下来,举起那本书在婉贞的眼前晃了晃,说,夹了一张纸条,李梢再次停下来,翻了一会那本书,翻到夹着纸条的那一页,小心的拿出纸条,举起来,在婉贞眼前晃了晃,而纸条上写着一段文字,文字下面记了3个名字:本杰明·李·沃尔夫,迈克尔·文特里斯,谢尔盖·斯塔罗斯金。李梢拿着纸条自己看了看,然后,告诉婉贞,他已经对照了电脑中季老的笔记,相信这就是季老写的。说完,把纸条交给了婉贞。那本夹了纸条的书是,[英]彼得·沃森《人类思想史---浪漫灵魂:从以赛亚到朱熹》。
婉贞看过字条,对李梢说应该把字条交给资料中心。不,不。李梢从婉贞手中拿过字条,伸出右手食指在婉贞眼前左右摇了摇,把字条重新夹到它原来的位置,然后合上书,说:我们还把它还回去。不要告诉图书馆,让它就隐藏在图书馆成里千上万册图书中的某两页之间静静地等待吧。
“等待什么?”婉贞不解地问。
“等待下一次再被某个人偶然读到啊!”
婉贞看着李梢心里想:数学家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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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李梢又来了。这回抱的书比上一回还高,已经很吃力了。婉贞一见他,心中叫道:哎呀,糟了。原来那些书,婉贞仍然还没有动,原因当然还是太忙啦。但借的书已经过期,这下是要罚款的。婉贞非常不好意思。她问李梢怎么能借这么多书,李梢说借了同学的借书卡。听到婉贞说书已过期,李梢没在意,而是和婉贞分享起了他看到的季老关于“糖”的研究。谈话间,一会儿拿起这本书在婉贞眼前晃一晃,一会儿又拿起那本晃一晃,不时还翻开某本书指着其中的内容让婉贞看。婉贞看着他拿着书晃来晃去摇头摆脑的样子想,这孩子太可爱了,这么大的脑袋,太聪明了,那么多书这么短时间就都看完了,而且看过还记住了,还有了自己的观点,简直是个天才。这之后,李梢又和她聊起了青铜器。原来李梢是一个青铜器迷,而婉贞也是一个青铜器迷,两个人在这里有很大交集。聊完这些李梢却又和婉贞长时间讲起了玛雅的文化。玛雅的轮子,立法,数学,和外星文明。
李梢讲:玛雅文明和世界其他的古老文明非常不同。世界上的古老文明都是大河文明,而玛雅文明是唯一的一个丛林文明。他们的文明发生在密林深处,而当迁徙到密林边缘靠近河流时,他们的文明就消失了。玛雅人没有发明过轮子,也没有车辆,和铁器,却能用巨石建筑城市,雕塑神像,并在石头上刻出了大量的文字和图案;玛雅人首先提出“零”的概念,比印度人还早;玛雅人测出的一年是365.2420天,而现代天文学中一年是365.2422天;玛雅人发展出一些庞大的计数方法,比如: 20金奇盾=1阿托盾=23040000000天,这是二百亿天,六千多万年啊!这么大的数字,在日常生活中是不需要的,它们只有在现代天文学中才有用处。李梢说最不同寻常的是玛雅人的“卓金历”,这个历法中一年有 260天。这是十分奇怪的,因为在太阳系中,没有一个适用于这种历法的星球。这说明什么?说明了什么?婉贞不知道,反问道。这说明:或者,这种历法根本不是太阳系的,即曾经有过外太空文明来到地球,这种历法是他们原来使用的历法;或者,在太阳系曾一度悬浮着另一颗星球,也许是一艘巨大的星际飞船,被外星人驱动通过虫洞直接进入太阳系。婉贞听得目瞪口呆。她听不懂,但被吸引了,可这和他们要破译的是季老的文字有关系吗?婉贞不知道,她只是继续专注的听着。李梢的观点是玛雅人的文字是外星人的文字,准确说,是玛雅人模仿外星人的文字而创造出来的文字。而外星人的文字其实是一种机器使用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包含了海量的信息。这样,玛雅人的文字里就很可能含有原本的外星人的文字。所以,应该通过系统的筛选,在玛雅人的文字中找出外星人的文字,剔除玛雅人的文字。这有重大意义。
讨论结束后,李梢就匆匆回去了。因为再晚食堂就没有饭了。留下婉贞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半天才回过神来。不过,好在在李梢临走时她已再三叮嘱他,他们要做的是破译季老的文字而不是玛雅文字,也不是外星人的文字。
“好好研究研究季老的那些照片。你一定能把它们破译出来的。”
婉贞一边鼓励李梢一边把他送出了办公室,一直送到楼梯口。
*
然后,一个月又过去了。李梢又来了。这一次,只拿了一本书。神情不如前几次亢奋了。他坐下来,就开始总结前一阶段的工作。婉贞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李梢最后就总结进行总结时,才听懂了:工作没有进展。接着,李梢晃了晃手中的书,又开始大谈起了图灵。婉贞就更不能理解了,心里想:数学家都是外星人,至少不能算灵长动物。讲完,李梢又晃了晃手中的书,说:图灵在自杀前开始试图运用数学的方法,研究树叶纹路形成的机制。这对他启发非常大。婉贞问:为什么呢?李梢有些惊讶地看着婉贞,仿佛他不能理解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婉贞就不能理解呢?他看着婉贞,又举起那本书,不停地晃着,但说不出话来,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声带被订书机订住了。然后,他放下书,但仍捏在手里抖动着,说:因为图灵研究树叶纹路形成的机制,可他不是植物学家,不是遗传学家,也不是生物学家,而是一名数学家啊!说完,再次举起书晃了起来。婉贞看着李梢手里拿着那本书在她眼前晃,心里突然火了起来,轰的一下感到燥热,一阵心悸,愤怒的浑身出了一层汗,想大喝一声,让他停下在她眼前晃动那本书。现在的青年人真粗鲁,一点礼仪不懂,拿着书在她,一个老师,面前晃来晃去,这在过去是不允许的,是极不礼貌的。她气恼地想,他干嘛要拿着那本书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呢?晃得她眼晕。这么粗俗。她看见李梢的脑袋也在摇晃,生气地想:他干嘛长这么大的脑袋,还瞎晃,太讨厌了!真想一把劈手把那本书从李梢手中夺下来,然后撕个粉碎,或者在他的那颗讨厌的大脑袋上使劲的敲打。婉贞强压着怒气,白了李梢一眼,不想搭理他了。李梢走的时候很有些狼狈,婉贞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他送到楼道口,只是从坐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就让他走了,勉强笑笑,但脸仍阴沉得吓人。李梢在回去的路上心惊肉跳,同时为自己的工作没有进展而深深自责。婉贞等李梢走后,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李梢拿的那本书是什么书呢。再次确信:数学家多了,就是灾难。她生气地想,李梢是个讨厌的学生。一点不招人喜欢。自负,狂妄,夸夸其谈,大脑袋,没有礼貌,但实际什么也做不好。是一个笨蛋。浮躁的年轻人。而且,还吸烟,手指都是黄的。牙也是黄的,竟然还好意思张嘴笑。她坐在那里,烦躁的想大叫。不久,身体里的燥热渐渐褪去。她的心情才慢慢静下来了。这才想到:更年期真可怕啊。女人一生要承受多少磨难啊,受那么多苦,而男人们哪能理解。男人们活得要比女人太容易了。男人和女人是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彼此注视,相互渴望,但无法沟通。这样,婉贞又情不自禁有些唏嘘,其实,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注视着满天星辰,渴望交流,渴望理解。而人生的好时光那么短暂,怎么这么快就进入更年期了?女人就像鲜花一样易逝。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加倍的艰辛啊!婉贞想到这感觉好委屈,怎么一下子就老了,那些花季的年纪都没有了。她的眼圈都红了,真想好好大哭一场,但知道这还是更年期。
回到宿舍,李梢一支接着一支吸烟,回想刚才婉贞对自己的不满,心中懊恼。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还没有遇到如此大的挫折。就在不久前,他刚读到了一则关于一个数学家破解古埃及文字的史话,是一个可笑的故事。英国人从法国人手中抢到了罗塞塔石碑,就请来皇家科学院的托马斯·杨进行破译。杨是一位极为出色的数学家,而且,还是一个语言的天才,在14岁时就掌握了十几门语言,除了数学,他还在医学、物理学上颇有建树,他开创了生理光学,对心血管也很有研究,还研究光的波动性,取得了杰出的成绩。但在罗塞塔石碑的破译上,简直是跋前踬后,力不从心。杨运用的完全是数学的思维,他先从古希腊文稿中寻找出现最多的几个单词,比如“神”,然后再和另外文本中出现同样多或近似的词对照。为此,他还发明了一台能够进行计算和对比的机器,这其实是真正的计算机的雏形。但最终杨只解读出了一个词,“托勒密”。就这样,杨在工作中挣扎,绝望,取得了有限的成绩,可伴随的是无限的痛苦和挫败感啊!最终,他把那台计算机砸个粉碎,然后大病一场。这样后来的图灵才侥幸成为了计算机之父。而图灵机也是为破译密码而发明的。破译密码和破解文字虽然根本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如果没有任何线索,密码是无法破译的。可以说在许多时候,密码的破译不过是聪明人的好运气而已。想到这些李梢就更加沮丧,忽然意识到如果有外星人从地球带回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或者全唐诗,那么尽管这些外星人是智力更高的生物,比地球上最聪明的地球人都还不知道聪明多少倍,他们是否就能破译出我们的文字?明白那些文字所说的意思,并从这些符号的排列顺序中体会出蕴含的美,理解文字所表达的感情?答案是否定的!那些外星人拿走的绝不仅仅是一些符号和排列顺序,他们拿走的是莎士比亚的全集,和整个唐代的诗歌啊!但是,如果有一天人类灭绝很多年后,外星人来到地球,他们拿到我们的人类全部文献,是否能破译出文字的含义,理解那些曾经的我们?我们曾经的生活,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幻想?他想,答案可能仍然是否定的。于是李梢又想到了一种语言的死亡。一种语言是怎么死掉的?一定是有一个时刻,懂得这种语言的最后一个人死去了。那一刻,将是多么的……,这时李梢却卡壳了,是什么呢?是悲凉,还是神秘,或者,天清云淡,水波不惊?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是幻灭,从无到无,幻影消失?但那些文字啊,一定曾是一个极为丰美的浩瀚的自洽的世界啊!他于是想到,如果有一天最后一个懂得中文死了,那么……,这时,李梢就突然感到非常的悲凉。但他又想到,他的悲哀是不必的。因为,他悲哀是因为这种语言是他的母语,他还懂得这种语言,那么这种语言就还没有死。如果,世界上真的没有一个人懂得这种语言了,那么也就没有人为这种语言的死感到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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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月,婉贞去武汉调研,没有和李梢再见面。破译之事也完全忘了,工作总是太忙。直到回来后,一天经过研究生的宿舍楼,才想起了李梢。李梢住的宿舍,婉贞知道,但以前没有来过。于是,她决定去找李梢,也顺便看看数学家的屋子是个啥样子。可李梢却不在。宿舍楼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相混合在一起的臭脚丫子味。婉贞在大学里见的多了,并不在意。从味道的强度和纯度分析,与文学系和历史系的男生宿舍楼不相上下。清华大学的文理学科看来相当均衡。
李梢不在,他的室友正在玩一个开车的游戏。电脑的屏幕非常大,色泽亮丽。一辆豪华的汽车在他的驾驶下,呼啸着流畅地行驶着。婉贞看着仿佛置自己正置身车中,她看见车窗外的夕阳像梦境,是橘红色的,山峦起伏,土地是杏黄色的,丛林是墨绿色的,路不断蜿蜒着,在前方快速展开,她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车子的运行微微地左右倾斜,远处散落的小屋一会儿就被甩在身后看不见了,这时天空下起细雨,树叶随风飘零,汽车经过时的气流将临近的树叶吹得向上翻飞。婉贞能感觉到地面的潮湿。车子行驶有时危险地一滑,会听到轮胎碾蹭地面的叫声。那运动的画面中产生出一种不可思议地驾驭感,婉贞看着了魔似地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那个男生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心里想:这虚幻的世界比真实的还美啊!如果,人真的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未尝不会更幸福。她不觉中问道:这里是哪儿?风景这么美。然后,听到了一个也像做梦般的声音,但那是一个很虚假的梦,故意憋出浑厚磁性的声音,拖长了声调说:这里就是法国,风光无限的普罗旺斯丘陵。过了一会儿,婉贞又问:这是什么游戏?这回那个做梦般的声音变得更加虚假了,但梦的性质变了,声音突然加快速度,清晰、流利如瓶中泻水般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梦话:
1949年,当毛泽东同志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之时,约翰·冯·诺依曼,在这一年完成了计算机史上著名的里程碑式的“101页报告”,而今年夏天,匈牙利人德布勒森为您带来了迄今为止最高水准的一款网络赛车游戏,令人震撼的视听享受与难以言喻的驾驭体验,它为您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与满足感,是任何一款愚蠢的动作类游戏、冒险类游戏、格斗类游戏、情感恋爱类游戏、枪战类游戏和愚蠢的角色扮演所无法替代的,而这就是今年夏天为您奉献的快乐无极限的《极限飙车》。
当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那个男生才恢复正常,扭头向婉贞笑笑,用正常人的声音告诉她,就是一款破赛车游戏。但也就这一分神,高速运行的车子突然失去控制,婉贞看着车体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然后一声巨响,车被弹开,腾空翻滚,婉贞眼看着地面一下翻转到天空,天空旋到了地底,她感觉汽车震荡,听见玻璃粉碎的声音,引擎异常的高声尖叫,保险杆飞了出去,汽车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随即轰的一声巨响,爆炸了,一阵黑烟,满天碎屑。婉贞下意识一缩头,扬起了手来护脸,那个男生的身体也向后躲了一下,仍然看着屏幕,嘴里发出惋惜的声音。屏幕上出现“GAME OVER”。这时,那个男生兴奋地一跃而起,一边不停地活动着脖子,一边儿把一个方向盘递给婉贞:你也来玩一把。婉贞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摆手站了起来。心想:怪不得那么多孩子会沉迷于游戏呢。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来到李梢的书桌前。李梢这边也有两张桌子,小的一张矮一头,放着电脑,地上放着打印机;大的上面铺了一块白毡,桌上还有一得阁的墨汁,砚台,大白瓷碗,白瓷碟,几只洗过的毛笔,白色和灰色的毛松散开,厚厚的两卷宣纸,一卷白色,一卷黄色,一把刻刀,但没有印石,桌面上可以看见一些散落的石屑碎末,刻刀旁有一只扁圆的装朱砂印泥的瓷瓶,还有一只很大的搪瓷茶缸,里面积满茶碱,看进去黑洞洞的,旁边扔着一大包塑料包装的黄山毛峰,敞着口。白毡放着一幅写了一半的条幅,“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字写得行云流水,婉贞看了好喜欢。这时,他的室友凑上来,给婉贞指了指李梢的床,说他的宝贝都锁在那里。婉贞看见在床角竟然放了一个小保险箱。室友又指指自己床头,他说:李梢每天半夜,就坐在他的头顶上刻石头,听得他头痛。然后,满脸痛苦的样子告诉婉贞,他自从住进这个屋子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一个小孩儿拿着凿子,凿他的脑袋。婉贞听了笑笑,和气地问那个男生也是数学专业的吗,那人说他是物理专业。告诉她自己命苦要做实验,而李梢只要敲敲电脑就可以了。
过了几天,婉贞又来到李梢宿舍,看见李梢正在写字,他嘴上斜叼着一根冒着烟的烟卷,眯着眼,一手拿笔,正凝神看着纸面,准备落笔,见婉贞来了,忙咬着烟卷点点头,然后,放下笔,手指夹住烟卷,这才向婉贞打了声招呼。婉贞看到这次写的是“壁立千仞”,字体矫健。她对李梢说,非常喜欢你写的字,什么时候能请你也给我写幅字就好了。他的室友正要走,这时插话说:他才不会写呢。他小气得很,不会给你真迹的。给别人写的他都是晚上用左手写的。李梢气得挥挥手,粗鲁地说:滚蛋。显然两个人很要好,那个室友也不生气,点上烟就走了。李梢在他走后告诉婉贞,像替自己解释:现在都是市场经济,很难从有名气的书法家那里要到字。过去的文人之间相互题赠,现在很少啦。一方面,字就是钱;另一方面,市场上一个人的作品多了,就会影响价格。所以写多少、写什么都要精心考虑。有些书法家的印章都被老婆管起来了,想给你写也不写不了。李梢笑道:没有印章的字是不值钱的。婉贞问:你的字现在能卖多少钱?李梢没有回答,而是跪到床头,探身打开了保险箱,从里面取出了一些东西,放到桌上。他坐下来拿起了两块儿石头给婉贞看,一块儿婉贞认识,上面布满猩红的血丝,是鸡血石;另一块儿状若油脂,微微透明,略带青黄,她不知道是什么石头,感觉一定很珍贵。封门青。李梢说,他外公、他爸爸都收藏石头。寿山,巴林,昌化,青田,家里都有。这几年石头的价格都涨疯了。说完他气哼哼地随手把石头往桌子上一扔,好像并不是很珍惜。同时告诉婉贞这石头比金子都贵,刻的前后都要称好重量。说完他又拿起一块长满绿锈的铜印,说这是上个月从潘家园淘来的一颗汉印。婉贞说,现在那里还有真东西吗?李梢说,很难。但这个我看是真的。你懂鉴赏吗?你来看看。婉贞拿过来看看但她也不懂,说这一定很值钱吧。李梢取回印来,把玩着,说:我只能从篆刻的风格来看是真的,汉印质朴,那种质朴后世很难模仿。每个时代的气质不同。就像今天再也写不出唐诗的气度了。先收着吧,如果是真的那就值钱了。李梢告诉婉贞自己定期去各个古玩市场淘宝,能碰上一次真的就行啊。说罢,狡黠地笑笑,又看看那方印章,说自己最喜欢汉印的质朴。质朴是一种大美。然后把东西包好收起来,却又递给婉贞一本书。婉贞一看是《篆刻通史》,作者竟然是李梢。李梢说这是大一时写的,给她留个纪念。然后,特意告诉婉贞不久以前他在学校做了一个篆刻讲座,讲座后很多小姑娘向他要这本书,他都没有给她们,因为他剩的也不多了。婉贞说,那你还是应该给那些小姑娘啊。李梢连声说不。然后,这才坐下和她讨论破译季老的象形文字的问题。看来很难。婉贞鼓励他,说:你是个天才。不用着急,你一定能够破译出来的。李梢气定神闲,说:对,越难越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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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有一天婉贞突然接到了李梢的一封email,说他不行了,让婉贞快来救救他。然后又说,让婉贞来一趟他的宿舍,他有些话要对她说,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她。婉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数学家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他们是一群自杀的高危人群。于是,她便急急忙忙的去找李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