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冬风瑟
常泰八年,公元423年秋,明元帝崩,拓跋征继位,史称魏太武帝。
灰白色天际云峦叠起,太阳早已失去了踪迹。她彷徨不知这过去的半个月,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所幸包裹里还有不少首饰可以典当,维持生计。她不想回碧野山庄,面对众人同情怜惜的眼神。她可以忍受许多艰难,但她唯独受不了怜悯。
她愈发思念明姑,这个时候,只有她的怀抱才能带给自己温暖,她的话语可以慰藉自己满心的伤痕。但,她又犹豫不决,去了凌霄宫自己恐再无自由可言。她一直躲着所有人,没有喜乐哀伤,只木然地朝起看日出,黄昏望日落,坐等漫天星辰骤现,冷月凝辉。她孤寂地苟活着,更觉自己命如蝼蚁,似被这凡尘遗忘。
风骤起,她伸手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她身形越发瘦削,脸颊却泛着不寻常的红晕。大风吹过浩渺的江面,却不知从何处携来一首船夫吟唱的南方民歌,“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歌声悠扬婉转,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来,苍茫天地间,顿生了彻骨的凄寒。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钰儿独自念着这几句诗,久已干涸的双眸里,泪花隐隐,那悠扬的歌声,恰如杜鹃泣血般萦绕在耳畔。她心里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崩裂,她分明感受到来自心底的痛,阵阵袭来,让她浑身颤栗。她任由泪水流满脸颊,打湿了衣襟。她双手捂住脸庞,在这蒹葭扶风,白水逐浪的无人河岸,伴着寒风,放声痛哭了起来……
钰儿忽觉喉间有团腥热的东西要涌出,她连咳了几声,一张嘴,一口殷红的血吐了出来,血一落到河岸旁的枯草地上,草立刻像被烧焦了似的成了漆黑的一团。钰儿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泥土。最近,她越来越嗜睡,思虑也越来越迟钝,她明白倘再无解药,恐来日无多。想到这儿,泪水倒蓦然止住了。既来之,则安之,倘若长眠于这浩瀚江水之畔,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时,天边忽传来声声秋雁孤鸣,渺千里层云万山暮 ,只影向谁去?
她深吸一口气,恍然听得背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她缓缓转过身,赫然发现,身后已跪了几十个身穿黑衣戴黑面罩的瘦小人形。
为首的身着玄色缁衣,身材高瘦,神色冷峻,仔细瞧来却是刀锋。他见钰儿回过身来,急忙跪倒在地,冲钰儿施了礼,“奉陛下密诏,属下特请朝熙公主移驾凌霄宫!”
钰儿眼望天际许久,才轻声问,“明姑近况如何?”
“属下不便多言,望朝熙公主恕罪。请朝熙公主随刀锋速回凌霄宫。”刀锋毕恭毕敬地说着,抬眼恳切地望着钰儿。
“好……”钰儿还未及说完,忽觉一阵晕眩,她身体一晃,赫然朝地上倒去。
钰儿昏迷了整整五天,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身体沉重地无法回应。等她睁开双眸,刺眼的光线灼痛了她的双眸。
“公主——公主——”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不停呼唤她。钰儿寻声望去,是一张美丽而年轻的面庞,钰儿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一个名字才浮现在脑海中——采薇。
“明姑——明姑呢?”钰儿虚弱地呼唤着,蹙紧双眉急切地望着采薇,费力地要去拉住采薇的手。
“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看她。”采薇颦眉道。“先喝药吧,鬼医说了,你再不医治,恐怕……”
“什么?”钰儿咧开干涸的嘴唇,声音轻微的却似蚊蝇在飞舞。
“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采薇含泪说道,从衣袖中掏出丝帕,扭头擦干了眼泪。“陛下派人传话来说,过几日会来看你。”采薇说着,与一旁的婢女一起把她扶着坐了起来,端来了一碗刚煎好的药,“这碗药一定要喝下去。”
钰儿张开嘴,喝了几口药汁,难闻的药味让她屡次想吐。她强忍着喝干剩下的汤药,陡然发觉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采薇帮她擦拭嘴唇时,她又陷入了昏睡中。
断断续续地,她一直在短暂的苏醒、漫长的昏迷交替中度过。过了两个月,她已能下床走动、看一会儿书。每日只有采薇和红杉前来帮她洗漱,喂她喝药、吃饭。据采薇说,拓跋征亲自来探望过一次,钰儿正在昏睡中,他独自呆了半天,就被九监匆匆叫走了。
这日,采薇陪着钰儿吃了午饭,采薇站起身来时,钰儿忽然瞥见,采薇宽松的外袍下隆起的小腹。
“采薇,你有喜了?”钰儿诧异地问,又瞥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眸光却艰涩地挪开。
“是。”采薇只牵动了一下嘴角,伸手抚着小腹。
“恭喜你,快做母亲了。”钰儿由衷地说,心中却止不住的失落,而她自己呢?想到这儿,心里麻木得居然连痛都感觉不出了。其实,过不了这个冬天,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不必纠结自己的何去何从……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叫她们进来收拾一下。”采薇淡淡地说,转身走了出去。
钰儿望着采薇依然窈窕的背影,不禁蹙了柳眉。虽久居军营,但也曾见过几次怀孕的妇人,都是珠圆玉润,满脸喜悦。而采薇却总是淡淡的,吃饭时,还时常举着筷箸发愣。难道她不喜欢征儿?
吃过午饭钰儿睡了一会儿,自从吃了鬼医配的汤药,她感觉身体在慢慢恢复,已经能如往日般行动自如了。她醒得比平常早,红杉和采薇都还未过来。钰儿想独自一人四处散散步。
正值春寒料峭时节,凌霄宫矗立在孤岛上,风势更强劲而刺骨。
关于明姑的近况,她问了采薇和红杉数次,她们都言语支吾,只岔开话题让钰儿自己先养好身体。钰儿心头满是不祥的狐疑。
她披上拓跋征特意命人送来的雀羚大氅,打开房门。虽是午后时分,太阳早已躲进了厚厚云层之中,天地一片萧瑟灰暗,对面的山岭积雪重重,寒风凛冽。倒让她想起屈原《离骚》里的诗句,“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粉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记得明姑的房间在晨光殿后面。钰儿拉紧了身上的大氅,慢慢朝晨光殿走去,到了晨光殿门口,却是大门深锁,只有呼啸的寒风在妄自徒劳地冲撞着紧闭的门窗,单调刺耳的撞击声,让钰儿心头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明姑——明姑——”钰儿大声喊着,伸手拍着门环。绕着空无一人的晨光殿走了数圈,皆无人迹。
天色暗沉,浓云密布下,似又要下雪了。
难道明姑不在凌霄宫?回逸水阁了?还是她……钰儿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不知觉中,已步入了山中树林深处。
风停了,干枯的树杈如一只只伸向天际的愤怒的手指,几声寒鸦哭鸣,让树林倍增了空阔与苍凉。
这里不知是何处,忽然眼前的树林不见了,却是一片空阔之地,雪依然匍匐着慢慢向山坡上延展而去。
钰儿毫不迟疑地爬上了山坡,刚刚站稳,她赫然看到前面的陡坡下,一座硕大的陵墓矗立在那里。她的心猛地被沉重的悲恫攥紧了,都忘却了呼吸。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孤零零青冢一座。
她跌跌撞撞地直冲向前,那耸立的汉白玉墓碑上斗大的黑字,赫然刻着明姑的名字。
“明姑——明姑——”钰儿跪在墓碑前,伸手抚着冰冷墓碑上的每个笔划,泪水夺眶而出。
那个伫立在琴音殿孤月下的熟悉身影,那个在逸水阁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自己的温暖怀抱,那双对她来说可以包容她所有任性骄纵的慈目,那个睿智而博爱的心灵,就这样沉睡在这冰寒凄冷的空阔树林中,只与残雪枯木寒鸦为伴吗?再也不会有人问她想吃些什么?再也不会有人在她临行前,昼夜为她赶制抑毒的丹药,叮咛她早日归来,昏黄烛光下,为她缝制各种衣衫。再也没有那双温暖的双手抚过她的脸颊,听她诉说埋在心底的爱恨情仇?只那夜色四起中的匆匆挥别,转眼却已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泪眼中,她抬头凝望穹空,暗云密布如絮,雪开始飘洒下来。天地依然故我,可她却失去了人间最温暖至爱的东西。
她枯坐在明姑的墓碑前,不知流了多少泪,也不知过了多久。
雪越下越大,已举目苍白,她亦觉得越来越冷,手脚僵硬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站起身来时,她已完全迷失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中,雪花漫天遍野,无边无际,她踩着深浅不一的雪地,拖着沉重的步履朝前走,茫然中,又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山坡,依然是风萧萧,雪茫茫,仿佛这里就是天地的尽头。
钰儿想顺着山坡走下去,陡然心跳加剧,血液猛地燃烧了起来,五脏六腑立刻如焚烧般地痛楚着,她脚下一滑,沿着陡峭山坡滚了下去,越滚越快。
在她快要陷入昏迷,落入冰凉的长恨江中那一刻,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远处怒喊着“钰儿——”接着冰凉的水浸湿了她厚重的衣裳、刺痛了她的肌肤、灌满了她的双耳、迫住了她的呼吸,她无力挣扎,陡然坠入江底的黑沉中。
冥冥之中,她希望自己就如此沉沦,去追随明姑,如天边即将飘落的一片晶莹的小雪花,自云端悄然生成、随风飘逸、在大地的怀中化成一滴清水,融入泥沙,了无痕。
梦一个接一个。她不停地在各种梦境中穿梭,逸水阁、武阳侯府、麒麟军、九里山战场上锣鼓震天、昭露殿、凌霄宫、碧野山庄,还有那个让她痛彻心扉、满是桂花飘香的逸怀别院。梦里消失的是明姑温暖的怀抱,是那个飘逸俊雅的身影,是父亲严厉怒斥的言语,是昭露殿寝宫那个黑黢黢的洞口……无论是什么梦境,总有一双臂膀在拽着她、护着她,让她不能任意昏沉。
她一会儿爬上了火山之颠,浑身燥热、如置油烹,一会儿坠入冰川,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始终有个宽阔而熟悉的怀抱不离不弃地守在她身侧,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似乎那是她决定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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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魏宫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