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肯之死与惠特曼的哀歌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选载作者论著章节和新论新译
打印 被阅读次数


林肯之死与惠特曼的哀歌
——纪念林肯冥诞200周年惠特曼冥诞190周年
 

 

傅正明


                               写于2009年,载傅正明著《地球文学结构》(联经出版,2013年)

 

丹尼尔·马克·爱泼斯坦(Daniel Mark Epstein)著《林肯和惠特曼》封面 

 (Lincoln and Whitman: Parallel Lives in Civil War Washington, 2005)

 

 

谁都知道林肯是美国历史上伟大的平民总统和政治家。可是,诗人桑德堡(Carl Sandburg)在《人民,是的》一诗中这样设问:“林肯?他是个诗人吗?写过诗吗?”接着,诗人引用林肯的两句名言并采用诗的分行作为回答:“我无意在任何人的胸口/栽一根刺。”“我不会以怨恨来做任何事情/ 我的事业比怨恨宏大得多。”

林肯从未刻意为诗,却经常信口捧出一颗诗心,这颗诗心与“民主的歌手”惠特曼的诗心息息相通。

首先,林肯可以说是惠特曼粉丝,《草叶集》一出,林肯就爱不释手。1857年,林肯在他的伊利诺州首府法律办公室轻轻朗诵惠特曼,深受感动,然后,他再次给他的同事高声朗诵。有一夜,林肯把《草叶集》带回家,他的“悍妇”太太看了很不高兴,扬言要烧毁它!

林肯助手透露过另一件文坛佳话:林肯曾透过白宫窗口看到健壮的大胡子惠特曼走过,他说:“看,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人。”

1861年的一天,惠特曼挤在纽约一群观众中,远距离看到竞选总统的林肯。林肯当选后,惠特曼一度是华盛顿政府部门的工人,经常看到林肯,为总统朴素的衣着平易近人的态度而感动,有时,他们互相鞠躬致意。也许由于总统忙忙碌碌,来去匆匆,两人从未交谈。此时的惠特曼已成为林肯粉丝,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惠特曼甚至以林肯和他所代表的美国“自居”:“我愿认同林肯其人,其丰富多事之岁月――认同跌入国情深渊的美国。这是我激情的喷涌,我听将令。”

青年时代对南方蓄奴制疾恶如仇的林肯,成为务实的政治家后,并不主张以暴力在一夜之间摧毁旧体制,依照北方模式重塑南方社会,而是主张渐进式地缩小蓄奴地区。但是,南方几个州悍然宣布独立发动兵变时,上任不久的林肯总统不得不率军维护美国统一。四年内战结束后,1865年4月14日那个耶稣受难纪念日,林肯不幸惨遭枪杀。

由于林肯的历史功绩及其遇刺激发的思考,惠特曼先后写了四首挽歌:《今天军营静悄悄》、《哦,船长,我的船长》、《紫丁香最近在庭园里开放的时候》和《这粒尘埃曾经就是那个人》。林肯遇刺原本是一个政治暴力事件,但惠特曼尽可能避开政治,在诗中既没有提到林肯的名字,也没有提到或谴责刺客,倍受哀荣的主人公,似乎死得其所。惠特曼不仅赞誉一位既热爱美国又有普世关怀的伟人,而且塑造出一位悲剧诗人的形象,用他后来在纪念林肯的演讲中的话来说,林肯是美国“最伟大、最优秀、最有个性的人,富于艺术气质和道德感的人。……他的逝世的悲剧光彩,净化、照亮了一切。”

林肯遇难第二天,悲痛中的惠特曼就写了《今天军营静悄悄》,高度肯定了林肯的一生:

今天军营静悄悄;
战士们,让我们放下鏖战中磨损的武器;
每个人带着沉思的心撤退,来庆祝
我们敬爱的司令之死。
……

惠特曼不仅像战士们一样以“沉重的心”来哀悼,而且以“沉思的心”来反省林肯之死。出人意外的措词是,诗人甚至呼唤战士们来“庆祝”林肯之死。如接下来的诗节表明的那样,这是因为,就林肯个人来说,他在死难中得到了解脱,“他再也不会遭遇人生急风暴雨的冲突”,他甚至从此超越了“胜利”、“失败”的二元对立概念,赢得了美国人“向他涌流的爱”;就国家来说,林肯率领国人结束了纷至沓来的“黑暗事件”,赢得了和平和统一,并且以“爱”的泉流滋润了人心,浇灌了这片自由的土地。换言之,这里体现了正义战争的一个悖论――牺牲与奖赏、动乱与秩序的悖论,这正如后来的《哦,船长!我的船长!》一诗所写到的那样:

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
我们的船安全渡过惊涛骇浪,我们寻求的奖赏已赢到手中。

林肯和惠特曼都出身寒微,前者是鞋匠的儿子,后者是木匠的儿子,主要靠自学成才,用他们的知识、智慧和爱心塑造了修补了美国精神。

但是,林肯和惠特曼超越了狭隘的爱国主义樊篱,把他们的美国之恋提升到世界主义的理想高度。这一点,鲜明地体现于林肯死后六年惠特曼写作的短诗

《这粒尘埃曾经就是那个人》:

这粒尘埃曾经就是那个人,
温柔,朴实,公正而坚定――在其谨慎的手下,
抗衡历史上一切地域一切时代的最肮脏的罪恶,
这些州的联盟因此获救。

尽管惠特曼没有直接接触过佛教,但他通过有“美国菩萨”之誉的散文家爱默生(R. W. Emerson)间接受到印度文化的影响。此刻,诗人想象中寂灭为“尘埃”的林肯,他生前的“谨慎的手”,似乎体现了佛家的般若智慧,而他的“比怨恨宏大得多”的“抗衡”“罪恶”的行迹,与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教传统是非常接近的。诗意深刻之处在于:美利坚合众国的获救,奠定在普世关怀的基础上。人无完人,作为政治家的林肯,并不浑身都是这样的亮点。显然,惠特曼把他自己的一定程度的完美主义倾向投射在林肯身上了。

有人把林肯誉为美国的摩西,但惠特曼更多地从美学的角度着眼。在动人的《紫丁香》一诗中,林肯葬礼虽然在基督教仪式中举行,但诗人超越了上帝的信仰领域,以多元文化的视角来探寻林肯之死和人皆有之的“死亡”的意义。

首先,诗中不难发现根植于希腊神话的“三界”:以“生命树”为象征,树梢的上界是日月星辰所居的天穹,天神和善良灵魂的家园,枝干的中界,是人类和动物的家园,也是守护人类的精灵的居所,树根深入的下界,是邪灵和恶鬼出没之地。

这首诗有三个重要意象:象征林肯的星星,酷肖诗人的画眉鸟和宛如安魂曲的紫丁香枝条。林肯之死,使他从中界步入上界。诗人像先知一样,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人神之间通灵的媒介。诗人笔下上界的“天空的空灵的美景”,是在中界的“暴风雨之后”的奇观胜景,由此诗意地肯定了内战的正义性。当诗人在“那隐蔽着,忍受着一切的无言的黑夜”“到了水边,到了浓密的沼泽附近的小径”,他仿佛来到下界,来到忘川河和冥河边上。

诗人以紫丁香等各种花卉来“熏香”林肯墓地,这种丧葬仪式,接近《埃及度亡书》中的描绘。陶醉于古埃及文明的惠特曼,曾多次在纽约“埃及博物馆”留流连难返,并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埃及神学博大精深。它尊重包括动物在内的一切事物的生命原则。它把求真和正义置于人的一切别的美德之上。”“正义”,如林肯的名言“正义创造力量”(right makes might)所表明的那样,是林肯价值的核心。林肯的正义原则,不只体现于正义战争和国家体制,更体现于日常生活的民主作风和道德风范。在《紫丁香》中,惠特曼设问道:“灵堂墙上我该挂什么样的图画 / 以装饰我所爱的人的幽宅?”依照埃及风俗,墓室内壁应当以日常生活的牧歌图画来装饰。因此,诗人接着描绘了“新生的春天和农田房舍的图画”,一幅幅美国人的日常生活画面。这里体现的不仅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复活”,而且有泛神论的大自然年复一年的复苏和人类的生生不息。惠特曼由此把林肯从“神”还原为一个“真正的人”。

惠特曼不断在三界漫游,借林肯之死来追述他在内战期间担任志愿护士时目击的画面:硝烟中被洞穿染血的千百面战旗,“青年的白骨”,“阵亡战士的残肢断体”……。但是,诗人笔下没有死者的痛苦,只有生者的悲哀,他进而思考“死亡”的普遍意义,进一步深化了《今天军营静悄悄》的主题,甚至大声向“死亡”召唤:

来吧,你强大的解放者哟。
当你带走死者,我为他们欢欣歌唱,
他们消失在你可爱的飘浮的海洋里,
沐浴在你赐福的水流里,啊,死哟。

我为你,唱着快活的小夜曲,
跳着舞向你致敬,为你张灯结彩,广开盛宴……

诗人消弥了挽歌与颂歌的分野,超越了凡俗之心,一种神圣体验油然而生:“紫丁香、星星和小鸟和我灵魂的圣歌拧在一起。”最后,活着的惠特曼对死去的林肯的“认同”,已经达到浑然一体的化境,惠特曼仿佛由生入寂,林肯虽死犹生。这种化境,也许只有以佛家的“苦谛”和“寂灭为乐”的胸怀才能更好地加以阐释。

诗人林肯和惠特曼,就是这样,像诗中象征着悲剧性完美的画眉鸟

唱着喉头啼血的歌,
唱着不死的生命之歌,(因为,亲爱的兄弟,我深知
假如你不能歌唱就必定死亡。)

万得福 发表评论于
林肯是杀害近百万美国无辜民众的刽子手,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好人。还菩萨呢。
阿留 发表评论于
大赞好文,欣赏!
杏花烂漫 发表评论于
Thanks for sharing!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