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妹妹
我的幼童年时代就在灰不溜溜的色彩中度过,就像养母给我穿的衣服,裤子和鞋子一样,都是两位哥哥穿旧的,太小了,洗得发出白光了,只有搭在肩膀上的两条稀疏的辫子才有一些女娃娃的柔美色彩。只到我八岁的那年春节,我生活中的诸多秘密才豁然开朗,一下子让我明白了我是谁?从哪里来?
那是1970年的春节前夕,我的家里从北方那个叫宁夏的地方来了四个与我关系密切相联的土鳖式的人物,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二哥和我的妹妹。记得当年从上海来的人们都得乘坐大轮船才能达到温州,从上海来的客船上下来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们,我的亲爸爸,妈妈,二哥和妹妹被养父和大哥接回了家。
少年时期的大哥和二哥像極了,到不是说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而是他们站在一起就立即会明白他们是真正的亲兄弟,他们个子一样高,二哥的脸庞稍圆,眼神更温和朴实一些,大哥眼睛更大,脸庞瘦一些,但眉毛,眼睛,甚至背影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亲兄弟。
后来大哥把二哥带去了自己班主任的家,班主任一下也被大哥二哥一起出现惊呆了,问:哪一个才是她的学生? 两位哥哥跟我们的亲父亲亦几乎一模一样,三位一起出现没有什么可以掩饰他们三人是父与两位儿子,而二哥和妹妹称呼我的养父母为大爸大妈,我和大哥,堂哥称呼亲生父母二爸二妈。
爸爸妈妈与他们的哥哥嫂子亲如一家啊,亲到把自己的亲儿子和女儿送给了哥哥嫂子当孩子。爸爸妈妈大公无私的高贵品德让八岁的我沮丧悲哀到了极点,但是谁了解和在乎我的想法呢?
我的五官跟我的母亲别无二致,鼻子高而直挺,十分精致,嘴角微翘,有棱有角,眼睛也像妈妈的不大,也不锐利。两个哥哥和妹妹都是大大的眼睛,非常的锐利,浓浓的眉毛,特别是两位哥哥的大鼻子,如同外国人,跟爸爸的一样样又大又高,笔直笔直的。
我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其实全家人都知道,而邻里也都知道,因为我家的房子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政府分配给我的养母的,她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解放前她一无所有,穷家末路。她的父母在她六岁时就把她许配给了一户略富裕的人家,九岁过门,在丈夫的家里当童工,挨打受气。我的养母12岁出逃,从乡下跑到了城里温州,逃过了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打死或者被饿死的命运。
多了不起的旧时代的童养媳,我的养母没有任何文化,城里没有任何关系,她却活下来了。新中国建立,她和同样无产阶级的我伯父成了国家真正的主人。伯母原本来是结过两次婚的,但是她不会生育。她就从老家乡下哥哥家要了一个大我十岁的她侄儿,也是我的哥哥了,他的名字叫云,跟了我们家姓蒋。这位侄儿儿子并没有改变亲姑妈的命运,她的先前两位丈夫还是因为需要自己的孩子跟她离婚了。
其实我养母和我家的故事,全大院无人不知,家里人连妹妹都清清楚楚的,她有一个亲大哥亲姐姐在温州给她的大爸大妈做孩子,一直蒙里蒙咚的其实只有我一个。因为3岁被送走时我还太小,到了温州胆子依然胆小如兔,被养母骂成傻子加死人,除了独自暗自哭泣,邻居们经常流露出对我的万般同情和可怜,还有就是闪烁其词的欲言而止,一直让我觉得自己来历非常可疑。
宁夏我四位亲人们突然大驾光临,只有我认为是秘密的秘密暴露无疑。我的亲生父母和我的二哥及妹妹对我一点也不避讳,真正如同久别的亲人,妈妈和爸爸把我看也看不够,亲也亲不够,而我对着突如其来的亲人们的热情高涨完全像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呆瓜。
我不知道应该跟他们一样是互相亲热无比,还是应该躲他们远远的才对?我8岁了才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把我寄养在他们的哥嫂家里,因为每个月我们家都有从宁夏寄来的钱,粮票有时还有花布,原来那一切都是给我的吖,为什么不给我的亲大哥寄呢?我养母为什么视我亲大哥比亲儿子还亲,而我却如同她的童养媳?这些七七八八的复杂关系弄得我越发傻越发呆了,谁也不懂得我,我一样不懂得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情形,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周时间宁夏来的四个土鳖亲人们很快就令我刮目相看了。我的亲妈是一个十足的讲道理懂博爱的女性,她的慈爱关怀与我的恶狠狠的养母反差太大了。我那位圆圆脸,大眼睛,浓发长辫子的妹妹在我们亲妈妈的怀里钻进钻出,如鱼得水。我呆呆得看着她们亲热,幻想着妈妈怀里的不是妹妹而是我,但是幻想多了,醒过来发现自己有了更多的痛楚。
这位妹妹不仅是亲妈妈疼她,全家都爱她,从我的养父母亲父母到堂哥两位亲哥哥,大家都给她塞钱,她的口袋里总是有钱,有了钱她就跑出去买零食吃,永远吃不够。家里一出门就是九水八渠的河水河道,我的任务就是把她看住了,不能丢了。找不到她,谁都可以责备我,而大家都不往我的口袋里塞钱,而且她全身穿的都是新衣裤,脚蹬小皮鞋,而我却是男生的旧衣裤,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妹妹真正是一个多余的小家伙啊,她夺走了我的一切的一切,而我其实只比她大了一岁多。
我8岁的时候,温州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水城水乡,河水河道众横交错,各式各样几百种不同的大桥小桥点缀整个城市,无论春夏秋冬河水荡漾,清澈见底。记得高中的地理老师曾经说我们温州是:东方的威尼斯,赛过姑苏城。我没有去过威尼斯,但是那时温州的水美水多的确远胜于今天的苏州城。
我家那座住了八户人家的大宅院就紧紧靠着美丽优雅的蝉河。蝉河之上便是由南而北的万里桥。据说建于清代,1922年由当地人集资重建。她是一座三孔石桥,全长21 .1米,为温州同类桥中最长的,也是旧城中桥位最高的古式人行桥。桥南端岸边就是一个几百年或者上千年的大榕树,大榕树的树干中间长了一个大洞洞,孩子们在桥上跑,河边玩,树洞里面爬进爬出。我们住处的那条巷子就叫万里巷。
家里的客人也是我的亲人们的到来加剧了我孤独无依的感觉。两位亲哥哥显然并不陌生,他们以前一定是在一起生活过的,一见面就开始结伴而行,东跑西颠,不知去向。多余的妹妹除了喜欢走巷串街的买小吃,还喜欢大桥小桥上一个人瞎玩瞎逛,经常是明明看到她在路的那一边,水的那一端,可就是够不到她,捉不住她。她走不过来,我也走不过去,我只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而她却如一条黄河里的土鲤鱼一会儿就游到了我的眼跟前。
看来只有那一座石桥,万里桥才是我的路啊。因为只要走过万里桥,由南而北走过21 .1米,再走上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最爱我的养父了,他就在附近的拖拉机制造厂上班。在那个大宅院里我处处不如人,在那个家里谁都不在乎我,我只有走过那座万里桥才能见到挚爱我的养父,找到我的依靠。这一天下午,内心充满了期待和悲伤的我终于鼓起勇气跑过了那座无尽的万里桥,想不到我那位多余的妹妹居然不屈不挠地跟上了我。
我拼了命地走,又快又急,终于到了厂里看到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养父。养父见到我没有问:"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来了?"却问我:"你怎么一个人?你妹妹呢?不是让你看住你的妹妹吗?"啊,我觉得自己陷入了冰窟里,又冷又冻,饥寒交迫,我终于支撑不住了,再一次蹲在地上,委屈,绝望的泪水如同家门前宽宽的蝉河不停地无声地流。
挚爱我的养父顾不上我的绝望无助,他急匆匆一路跑出去,去找我的妹妹了,我终于彻底清醒了,我才是多余出来的那一个。养父领着妹妹走进工厂的时候,我依然蹲在原地无声地哭泣。养父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冷,我胃疼。"养父说:"那我们回家吧,我可以提前请假,我抱你回家。"我说:"我不回家,我就这里蹲着,哭。"
妹妹问我:"姐姐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买好吃的吧?"我摇摇头,说:"我冷,我想穿你的大衣,可以么?"妹妹说:"好呀",妹妹就要给我脱大衣,她那件合体的带帽的大衣明明是从温州带走的,我曾经試穿过的,原以为是给我买的,后来不知去向,如今却发现被宁夏来的土鳖妹妹穿了去。对我一向温柔体贴的养父生平第一次对我严厉了起来,坚决制止了妹妹脱大衣给我穿。养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你妹妹的大衣。她比你小,她在北方,你在南方,她需要大衣保暖,你不需要大衣。你要起来的话跟我们回家,你不起来自己蹲在这儿,我们走了。"可怜的我啊,原以为走过万里桥就是我的依托和目的地了,如今却是空梦一场,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走出去,只能蹲在地上哭。
后来我的亲生父母和二哥都来了,我的养母和大哥没有来,堂哥在乡下老家不知道事情的发生发展。我忽然醒悟到:亲生父母和二哥是在乎我的。他们都让妹妹把大衣送给我,妹妹也确实脱下了大衣,但是最挚爱我的养父坚决不容许我穿,拿起来塞给了妈妈。这一次大衣风波我的闹腾无果而终,从那以后我得了一种怪病,遇到气不过的事情,先是胃疼,肚子疼,然后全身发冷发抖直到全身痉挛,大夫说是: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