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巨石边的松林处响起,很快,一个矮小的姑娘拿着雨伞来到陈一山面前,噗通一声跪下,震得沙石地都有了回声。姑娘不知在雨里待了多久,浑身上下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
陈一山瞥了眼脚下的人,绕过她嗤嗤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石头边,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身躯,望着黑沉沉正落雨的夜空,声音凛冽,“你怎会在此处?”
姑娘在沙石地上快速地挪动膝盖,面对着陈一山的背影,更深地垂下头,人像缩在壳里的老龟,声音发抖,满含恐惧,“长公主才出门,宝姐姐说恐要下雨,让婢给长公主送伞…长公主走得快,婢追不上,喊了几声,长公主恐未听见,锦奴又…婢只得追到这里,原想…正看见大将军…婢害怕,不敢出来,就躲在那里…本想悄悄随长公主走,又怕…才刚听见大将军…婢一时…”姑娘说到此处,已意识到了什么,慌乱中放下雨伞,砰砰地磕着头,“求大将军绕过婢,婢定将今日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求大将军绕过婢!”说完,又继续磕头,砰砰砸在地上的声音衬着簌簌雨声别样刺耳。
陈一山轻轻嗯了声,语调平稳,难辨情绪,“难得你为长公主着想,长公主现已下山,锦奴自会照应,你既来了,把伞留给我吧!”
姑娘听了,赶忙抓起地上的伞,挣扎着站起来,红色宫灯的亮光里,额头有两道重重的血痕,被雨水一冲,在脸上如荒草般蔓延开来。
姑娘快步来到陈一山身后,深深低下头,双手颤抖,捧着雨伞,高过头顶,声音也被雨打得散乱,“大将军…”
陈一山没回头,却语带不满地啧了声,“你平日就是这样伺候你家长公主的?”
姑娘微微抬头,看看陈一山的背影,想了想,方才向陈一山的身侧挪动几步,让雨伞恰好落在陈一山右手可以触到的范围,才又低下头,捧着伞,递向陈一山。
陈一山看都没看,伸出右手,应是去拿姑娘递来的伞,却正正抓住了姑娘的左手,姑娘“啊”声还未出口,陈一山抬起右脚,用力踢在姑娘腰间,姑娘和她手中的伞如一片巨大的树叶,飞过陈一山面前的石头,坠落下去,唯余隐约的“啊”声传来…
天地间又寂静下来,咄咄的雨声在人世间继续无止歇地敲击着…
沙石地上本就隐约的几滴血迹在雨水中稀释得无影无踪。
雨越来越密,如蛛儿织就的网,绵绵密密地笼罩着天地间的每个角落,直叫人无处可逃。
“你还想等到何时?难不成要我亲自去请?”陈一山灰色直裰被雨水打得紧紧贴在劲瘦的身躯上,依旧背着手笔挺地站在石边,暗哑威严的声音里已有了几多不耐。
王忠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几番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酝在胸中许久的气,迈动了几已僵直的右腿。
王忠来到陈一山身侧,正正站在那两块巨石前,山洞里红灯笼的光离得远了,给他苍白的脸颊匀染上一层淡淡红色。
陈一山从眼角瞥了他一眼,轻轻哼道,“是王捕头!你为何在此偷窥长公主阴私?”
陈一山背着光,根本看不清脸上神色,王忠垂下眼睛,摇摇头,脸上挂着的雨水四散,“不敢,王忠此来是…”王忠停住了,他觉得此刻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会更激怒陈一山。
陈一山又哼了声,“难不成你真是来观我皈依?王捕头,你我虽同在寺里,可我离寺时你才多大?这许多年,你我之间既无恩,也无义,今后你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些许好处,你怎会特特在此时来寺?说吧!刚才那个宫女我都让她说了,你我既有早年同门之谊,我必会让你说清楚!”陈一山等了片刻,没听见王忠开口,又言道,“嗯,二方夸你功夫了得,的确不错,跟了我一路,我都未察觉,不过,就算你此刻站在那石旁,你以为我就奈何你不得?”
王忠被他说穿企图,心里有点慌,只得一一承认,“王忠确实不欲偷窥长公主阴私,来到此处,实属偶然…王忠也不为…观大将军皈依,王忠来寺里是…是有公务在身…”
陈一山似乎毫不意外,更带着好奇问道,“你让二方带你来见我,又说是公务,敢问王捕头,有何公务让你这没品没级的小小捕头来问我?难道宁麻子真的嫌自己在京师衙门里待的时间太长了?要不就是蒋一峰那老狗在我这里嗅出了什么?呵呵,王捕头,你既跟着我来到这里,我也无须瞒你,这些年为了阿檀,我杀过的人不知凡几,今日你肯定不是最后一个。但我去年回京直至今日见到你之前,实是连只鸡都没杀过,那么,你有何公务要来问我?”
王忠对着陈一山做个揖,直起身,语气恭敬,“先谢过大将军如实相告。不瞒大将军,王忠此来却是有一桩人命官司,与大将军有涉,大将军既言与你无关,王忠便信了。不过…”王忠故意停顿下来。
王忠的话好似真勾起了陈一山的兴趣,他竟微微侧身,看向王忠,“唔,不过什么…”
王忠又垂下眼,看着脚下被雨水沁得透湿的石头,悄悄咧开嘴角,“王忠下面的话若是冒犯了大将军,还望大将军不要见怪!”
陈一山呵了声,“你冒犯我不打紧,我不会怪你,可你刚刚…”
王忠赶忙说,“王忠自知有错在先,只想再问大将军一句话,之后随大将军处置。”
陈一山冷冷地嗯了声,又扭转身看向夜空。
王忠清了清喉咙,“不知大将军可识得莺儿?”
陈一山没说话。
王忠只得咬着牙继续说,“王忠查明,莺儿乃大将军府的侍女,四日前,就是大将军来寺后第二日,被人杀死在山阳巷内。刚刚大将军已言明,未曾…,王忠自是相信大将军。只是,还有一事…还有一事…那…那莺儿…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不知大将军…大将军是否…是否…知晓?”说到这里,王忠浑身的力气如囊中气般瞬间漏掉。
咄咄的雨声愈来愈大,伴着王忠愈加粗重的喘息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陈一山竟仰着脸大声地笑,不顾雨水尽数落入他口中,笑了好一阵,他止住笑,看向王忠,脸上满是愉悦,“王捕头,除此之外,你还有何事想问?”
王忠不知陈一山为何会笑成这般,不由得浑身肌肉紧紧绷起,连带着声音也绷紧了,“王忠此来,就想问大将军这两件事,还望大将军如实相告!”
陈一山的声音里依旧满是愉悦,“好,王捕头,你既以公务相询,我便如实相告,我陈一山这一生,除了阿檀,没碰过别的女人!这样回答,你可满意?”
王忠悄然抬头,正看见陈一山半侧过来湿淋淋的脸,眼里闪着自信和得意的光。王忠心里叹了口气,他相信陈一山说的全都是真话!
“谢大将军如实相告,王忠不胜感激!”说完,王忠又向陈一山做了个揖,直起身,透过雨幕,定定望着陈一山,“十方愿随大师兄处置!”
陈一山立时戳穿了他,“王捕头,眼下你也不用念什么师兄师弟的,你我既已把话讲清,你只需选是自己了断还是让我亲自动手!”
到了此刻,王忠才明白,他此番来慈云寺,确是选了条不归路:他无意中窥见抚远大将军和护国长公主…那么…他这小小的捕头当断无生还之理…
咄咄的雨重重落下,如针扎,如刺穿,在王忠身上好似真的留下密密麻麻的创口,疼得他从心间到脚尖,统统缩成一团团。
见王忠犹豫,陈一山也不催促,只将自己正面对着王忠,以防他有异动。红色宫灯的光涂满陈一山的半张脸,像是隐隐带着怒气。
“王捕头,你是让我动手了?呃,也好…”陈一山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缓缓来到身侧,左腿随即迈出半步,声音里有了丝兴味。
王忠咬了咬下唇,“再有一个时辰,大将军要重皈佛门,王忠不敢此刻为难大将军,王忠愿…愿自己了断。”
陈一山身形未动,想是对王忠的话未全信,“好,你能为我着想,我也不难为你,你想如何了断?”
王忠望望石后不见底的陡崖,又看看陈一山,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陈一山点点头,“嗯,我会告知二方你雨夜失足坠崖,让寺里好好给你做场法事,衙门里嘛,我定知会他们你殉于公务,再厚恤你的家人,王捕头,你还有何话说?”
王忠的拳头攥得更紧了,紧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听在陈一山耳中,以为是他的恐惧,“王忠在此谢过大将军,最后还有一事恳求大将军,将我身上这两个荷包转交给我娘子和我师傅蒋总捕头,也算全了我最后的心愿。”
陈一山扫了眼王忠革带上挂的两个早已湿透,分别绣着蝙蝠和葫芦的荷包,“看在你我同门份上,我答应你,不过,你千万别在我眼前耍什么,想借这两样东西给你娘子和你师傅送信,我人虽在寺里,若是知道了…”
王忠赶忙说,“王忠不敢,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娘子绣的,我从未离身,大将军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们,他们必会相信。”
陈一山哼了声,“那你就一样一样的自己解下来,让我看看内里装了什么,再将荷包扔在地上…日后,我自会交给他们。”
王忠不得不从心底佩服陈一山的谨慎和细致,脏污的荷包才符合自己坠崖身亡的故事,让自己取出荷包里的东西,更是陈一山怕自己借着荷包内的东西生事而逃脱。到了此刻,王忠真的绝望了,因为两个荷包里的确没装什么,自己原想借着荷包,看有无其他逃生的机会,眼下看来,毫无生机!
王忠右手颤抖着先拽下革带右侧绣着葫芦的荷包,再解开荷包两侧的细带,想是荷包被雨湿透,平日顺滑的细带涩如隆冬时节拔不出鞘的刀,好容易解开了,王忠将荷包里的东西悉数倒在自己手上,微微侧着手,好让陈一山看清不过是两块透湿的火石,几根烂湿的纸媒,外加一小截蜡烛。
陈一山嗯了声,命令道,“都扔在地上吧!”
王忠依言将手里的东西全都扔在脚下地上。
“把荷包翻开来。”
王忠将手里湿透的荷包艰难地翻开,荷包内里除了附着几点纸媒的渣滓,确是无有什么。
“把荷包翻回原样,扔在地上!”
王忠依言照做。
然后,王忠伸出左手,拽下革带左侧绣着蝙蝠的荷包,依旧费力地打开,将荷包内的东西倒在手上,依旧将手微微侧着,以便陈一山能借着红色宫灯的光,看清他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