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和同事小孙两人,从市内的不同方向,乘公交来到济南长途汽车总站,准备坐长途汽车去她的老家微山。预计7个小时后到达。
济南长途汽车总站。这个北方人口大省的陆路交通中心,我头一回来此乘车,又恰逢五一公假,见识了什么叫人声鼎沸,马达轰鸣,大呼小叫,你惊我跳。
我兜里揣着现金,准备象往常一样,就在车站里面随便买点吃的、喝的带上车,可小孙阻止了我,说她什么都预备好了。我心里直佩服她心细。
车上的人特别多,走廊里站的都是。我让她坐在里面,我坐在外面,可她却说自己晕车,不敢往窗外看,非要让我坐在里面不可。车子晃动的时候,走廊里站着的人便会推挤她,她就很自然地歪向我。我虽然有点冏,可也没有化尴冏为不冏的办法,只好随它去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小孙是我们设计院最有才华的设计师。她细高细高的个子,鸭蛋脸,微黑,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虽然她画图、做设计总是洋溢着热情和灵气,但平时却很少说话,脸上总带着些忧郁。据她自己说,这叫圣女愁,与她二十八、九岁了还没找到对象有关。
我进设计院时,刚好碰上两派火拼,院长和老总的同学,公司重要股东之一,双方正联手搞政变,闹独立,想把企业撕裂,把核心人才拉走,另立山头。
我是老总通过朋友关系从海外招进来的,理所当然地站在老总一边。而小孙与院长有矛盾,受排挤,来了新人,又是院长的心腹,她很自然地倾向于我。尽管如此,我们工作上的交叉点并不多,平时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在向客户汇报方案时,经常同车出差,路上会有一些交谈,嘻嘻哈哈而已。
可能是她对我好奇和留心打听的缘故,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她对我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对她的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她原先姓吕,不姓孙,而她却知道我的所有背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敢以命令的口气,邀请我去她家,帮她解决父母之间的矛盾。
路上前半程她一直在睡觉,因为她近来老加班,困得很;后半程她开始跟我讲她的家事、心事和苦恼事。我呢,就象在多伦多时听女同胞们讲电话一样,耐心地听着,不打断,不插嘴,不评论。
小孙的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微山湖渔民。他凭自己一双捉鱼的能手,供养出了一儿一女两个大学生。因为长年在水里工作,湿气侵入骨髓,所以他平时总爱喝点小酒驱寒去湿。而她母亲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个性好强,动辄训斥干涉父亲的饮酒习惯,闹得俩人关系紧张,一度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小孙工作还不到两年,弟弟在读大二,也在济南。她没日没夜地加班,甚至不惜以健康为代价陪客户喝酒,目的就是想方案获得通过,自己多挣点奖金补贴弟弟,减轻父亲的负担。她个人问题之所以拖这么久没解决,也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和心思谈恋爱,本单位小伙子她又看不上。
到了微山县城,我记得又转了一次车。沿途见不到一汪水,到处灰蒙蒙的,所能见到的,有一点生机的,就是路旁一丛一线的白杨树,还有三五成群,在黑灰中弯着腰捡煤渣的老奶奶,据说,她们都已九十开外。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家了。
首先出来迎接的,不是孙父,而是孙母。我的第一反应是,小孙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后来经过了解,事实是:女主陆(地),男主水(洼),渔民嘛。
小孙先将我带进卧室,介绍说,这就是她自己平时回家来住的房间。我一看,房间里啥都没有,就一张简陋的床铺,两条大板凳搭着一块门板儿。
“那你住哪儿?”我关心地问。
“去俺妈房间搭伙。”说完,她冲我憨憨一笑,径去厨房,帮忙攮灶去了。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把路上没吃完的食品拿出来晾着,饶有兴致地读了几遍黑板上,小孙自己作词作曲的赞美诗歌,然后也跟去冒烟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需要洗刷帮忙的。
这哪里是什么厨房,石棉瓦披厦下面,支着一口锅,也没有桌台案板,切菜剁肉,砧板就放在地上。小孙在填炉烧火,孙母在灶上炒菜,隔壁的婶娘在地上摛鱼。厨房里不是炊烟袅袅,而是浓烟滚滚。
孙母一边忙着炒菜一边和我说话。她问了我一些关于基督教信仰方面的问题,显然她是针对丈夫喝酒而言的。说着,说着,有几个红脸蛋光屁股的小男孩跑过来说,孙父回来了。小孙马上带我过去晋见。
孙父中等身材,浓眉朗目国字脸,穿戴并不是箬笠蓑衣,倒像是一个在地里耕锄的庄稼汉子,但他身上的水湿气和鱼腥味,老远就让人闻出他是个渔民。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他提出,先带我参观他家的湖中渔田,然后再回来吃饭。
此时夕阳在山,微风送暖,晚霞如画,湖面上没有一片荷叶,只有波光粼粼。
孙父摇着小船,拖着木盆,载着我,缓缓地朝湖中荡去。他一边指示给我看,哪些是渔田的边界,怎样识别,因为水里不似旱地,一边收起之前放入水中的渔网,每一次拎起,都会有很多小鱼小虾粘在渔网上,偶尔也会捉住几条大鱼。归舟上岸的时候,他从木盆里兜出一条大甲鱼,说是专门招待我的。
开饭的时候,饭桌就是一块大石板,鱼虾菜肴老鳖汤就放在石板上,每个人都坐在小板凳或石块上,围坐在石板饭桌的旁边,撅着屁股,弯着腰吃饭。
虽说是“贫难聘欢伯”,可孙父还是拿出他的好酒,用玻璃大茶杯,满满地给我斟上。小孙从父母卧室里端来一个笆斗,里面装的全是金黄色的小米加玉米煎饼。席上,除了我们两个喝酒的以外,每个女人都操起一块硬邦邦的煎饼,卷起大葱来就往嘴里送。
酒过三巡,孙父开始向我诉苦了,说他一天到晚泡在水里,辛辛苦苦供养俩孩子念大学,就这么点爱好,晚上要喝一口,可孩子他娘还要管,不让他喝。我劝说道,这天下夫妻,相爱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人以管代爱,有人越爱越打,不打不爱,但总归要相互体谅,能识别出对方的苦心,有爱就别抱怨。
女人不以为然,马上放连珠炮回敬开了,似乎她男人喝点酒就会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似的。我对她说,劳苦担重担的人,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应该由他自己决定,只要不危害健康,不损及家庭经济,女人都不必管得太严。我还说,基督徒姊妹,本应该以男人为家长,不可以硬当家,强出头。
夜晚来临,我躺在门板床上难以入睡。眼瞅着这间徒有四壁的卧室,不,是小孙的闺房,我的心里直犯嘀咕,老天爷,这是哪里呀?解放这么多年了,我看过好多部关于革命老区的电影,从未见过如此贫寒的人家。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钻进了冰箱里,慢慢的就被冻僵了,缩成了一团……
第二天一早,我先到院子里转了转,想了想,决定提前离开,不给人家增加负担。于是,我就把身上所带的现金,留足回程盘缠后,全部夹进小孙床头的《圣经》里,然后去跟小孙母女辞行。
小孙有点惊讶,“不是说好假期在我家呆三天的吗?”我说,老总发短信来催我早回,说有紧急项目要接。
招待我吃完早餐后,小孙领着我来到她妈妈房间,告知其母我要提前回济南。我见小孙所说的搭伙,不过就是斜靠在母亲床头的两根木杠,原来她就靠在木杠上睡了一夜,唉!
小孙依依不舍地送我到车站。直到车子发动,我坐进了靠窗的座位上,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我心里沉重,她心里忐忑。
眼看司机就要关门闭窗踩油门了。然而,就在这最后一分钟,她却突然冲到我跟前,把我偷偷夹在《圣经》里的钱,一把塞在我的口袋里,然后,冲我顽皮地笑了笑,挥挥手。
车子开出老远了,我回头从后车窗里,看见她还站在晨风里,身穿藏青色的绵绸汗衫,牛仔短裤,亭亭玉立,一副莫愁凝望的样子。
2016.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