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翁憶「莎翁」之三:花城莎課
-樂翁-
留英研習一年匆匆就結束了。
一九六七年仲夏返台,略經波折,終於在台北國立師範大學英語系,謀得一講師之職,教授「大一英文」、「大二作文」等基礎課程。
其間,另一件相關應述之事就是,終與世之締結連理,組成家庭,共嘗家居哺育之甘苦,但百忙之中仍時時不忘上進求學之願。七年後,幸獲ㄧ獎助金 (Fulbright) 赴美進修。於是,毅然「託妻寄子」,隻身首途赴美,來到印州花城 (Bloomington, Indiana),進入印大「英語研究所」,攻讀英美文學。
第一學期選讀了三門課程,其中之一便是「莎劇覽讀」,由福軻爾(Charles Forker) 教授擔任。福教授哈佛畢業,專攻莎劇,有粉墨登場的演出經驗,口才極好,性情豪爽,目光炯炯,劇詞熟稔,上起課來,興之所至,常能整段整段地演誦,還另加手勢表情,滿堂學生都不禁爲之醉倒,大呼精彩,紛紛報以掌聲。
選讀的劇本,除了「悲劇」(哈姆雷特; 奧賽羅; 李爾王; 馬克白; 惡有惡報; 安東尼與克利奧佩特拉)「喜劇」(無事自擾; 如願 ; 空愛一場 ; 第十二夜 )之外,便是「英國歷史劇」。這是福教授的最愛,從約漢王; 利查二世 (1377-99); 亨利四世 (1399-1412), 上、下; 亨利五世 (1413-22); 亨利六世 (1422-83), 上、中、下; 利查三世(1483-85); 亨利七世(1485-1509); 亨利八世(1509-47)。每週ㄧ,三,五上午,各上一堂課,每堂五十分鐘,整學期轟轟烈烈地一路讀下來,品嘗了二十幾齣劇。我埋首苦讀,窮追不捨,又從「視聽中心」借來相關的錄音/影帶以輔之,慢慢漸入佳境。
第二學期又選讀了三門課程,其中之一是福教授繼上學期而開授的「莎劇英國史劇精讀」,是一樣「研討課」(Seminar),學生只有十來個,每週上一次課,每次三小時,大家圍坐在一張長方桌前,七嘴八舌,討而論之,你辯我評,熱烈非凡。
第一堂課,老師列出「莎劇研討內容與進度」及「參考書目」(都已存放在總圖書館「莎劇專櫃」中,以便學生隨時前去閱讀)。既是英國歷史劇,莎翁必有所本,「指定參考書」的第一冊便是:「Holinshed’s Chronicles Purported Histories of England , Scotland, and Ireland)。這是由Charles Holinshed (c. 1525--c. 1580) 彙編而成的英國史,生動有趣,充滿想像力,但時而卻偏執己見,「伊麗莎白時代」劇作家多取材於此,莎翁也不例外。另外還有Edward Hall的英國史,輔助參考。
其後每週研討的英國史劇作,並不按前述的王位任期時間先後,而是按照創作的時間先後來看,亦即:
亨利六世上 1589-90
亨利六世中 1590-91
亨利六世下 1590-91
利查三世 1592-93
約漢王 1594-96
利查二世 1595
亨利四世上 1596-97
亨利四世下 1598
亨利五世 1599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莎翁的戲劇創作是從「英國歷史劇」啟始,三部亨利六世, 是他的「試筆」之作。從一開始,立即驚見他本事高強,如何掌握錯綜複雜的眾多人際關係,處理相延多年的「紅、白玫瑰」之黨爭、英法百年之戰、Joan de Pucelle (即『聖女貞德』, 1412-1431)之侵擾、暴民(Jack Cade) 革命,等等。大段大段的英國史,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亂中有序,但人物皆平等待之,缺乏深度,性格不突顯,是以戲論史。
莎翁隨後就把重心從「述史」轉移到「述情」,也就是強調「人物性格之描繪」。
在利查三世 這齣戲裡,開始雕繪這位瘸腿的暴君,劇一開場利查三世便自言自語地吐露心底的隱情與奢望。他會耍手段、扮君子、演雙簧、裝清高、性變態、害人夫、強人婦、操縱臣民、心狠手辣、坐上王位、但內心難寧(被他害死的Buckingham鬼魂時時出現,擾其清夢)。最後,不免功敗垂成,在Bosworth Field, 與對手李治蒙一戰敗北,翼想脫逃,大呼:「一匹馬!一匹馬!拿我的國土換一匹馬!」(198, 利查三世,梁譯)(A horse, a horse! My kingdom for a horse!)(V. iv. 7)。我當日研讀時,深受震撼,曾用紅筆在劇詞旁作眉批,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其實,在莎翁筆下,他只是一個具有少許悲劇性的丑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暴君,萬萬沒有楚霸王「無顏見江東父老」而自刎烏江的悲壯。
跳過約漢王 , 談一談利查二世這齣戲, 劇作家的篆刻與雕塑手法就顯得深刻耐讀多了。劇中人物不多,呈現利查二世 與 Bullingbrook兩人的對峙局面,聚光燈總集中在利查一人身上,對手Bullingbrook像是一座穩如泰山的強大壓力,站在一邊,偶爾說一句、半句話。
Bullingbrook擁兵自重,強逼利查讓位下台。利查被逼得走投無路,口中喋喋不休地道盡心底悽楚,曰:「我和你們同樣的吃麵包為生,同樣感覺饋乏,歷經苦痛,需要朋友:有此種種,你們如何可以對我說我是一位國王呢?」(98, 理查二世,梁譯)(III. ii. 175-77)
隨後不久,利查更是自怨自艾,大聲疾呼,曰:「下來,下來,我就來。恰似光芒四散的費哀贊,不會駕馭暴戾的馬。下面院裡?國王也變得下賤,乖乖的去聽叛徒們的召喚。下面院裡?下去,下去,院裡,下去,國王!梟鳥叫囂在百靈鳥應該翱翔歌唱的地方。」(106-7, 利查二世,梁譯)(III. iii.178-183)
利查二世懦弱無能,剛愎自用,不能治國,口中琅琅不休,用字遣辭,卻頗具詩人情懷。讀他與妻后告別的一段 (V. i. 81-102) 忽然令人聯想起「南唐」後主李煜(923-978) ,這個荒唐皇帝、詞令聖手。尤其他的「破陣子」一首(『…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中外如出一轍,令人唏噓三嘆!
綜觀利查二世全劇, 就像一個滿腹悲悽的主人翁,由雲梯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來,每下一梯,便吐露一段心底的苦楚,愈吐愈多,愈述愈深,愈號愈悲,直到逼死獄中方休。最悽慘不過的,是利查在獄中死前所說的一段話 (V.v.1-113),嗷嗷衷情,令人悱惻,不能卒讀。
亨利四世, 劇情前後相連,因太長而一分為二。Bullingbrook
謀害了利查二世, 順利坐上王位,成為亨利四世,但心神難寧,夜不成寐 (下, III. i),只因他的接班人亨利王子,跟一夥驢群狗黨之徒在外面糊混,爲首的是一個「大腹便便、鬍鬚滿腮」的老家伙,名叫「孚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 老孚領著王子一群人,打家劫舍、飲酒尋芳、狂歡作樂、不務正業、且懦弱無能 …。這老頭子的創作可是莎翁的妙筆生輝,數百年來,受到觀眾的熱愛與劇評家的矚目。
大家議論紛紛,各自撰文解釋:有的說「老孚」是丑角,專爲歷史劇增添情趣而設的。也有的說「老孚」是配角,爲陪襯王子由糜爛頹廢的浪蕩子幻變成英明能幹的君主 。更有人說他無疑是莎翁最成功的傑作之一…(17, 亨利四世上,梁譯)。耶魯大學文學評論大師Harold Bloom 說得最中肯,他認爲莎翁劇中精彩絕倫的主要人物有近百位,其中首推哈姆雷特王子及孚斯塔夫爵士兩人 (6, Shakespeare, Harold Bloom),評價之高,耐人尋味。
亨利四世下篇,到了末了,王子業已改邪歸正,即將繼位,成爲一國之君,萬民夾道歡迎,老孚亦雜混其間,他禁不住引吭高呼,曰:「我的王!我的主宰!我對你說話呢,我的乖!」
王: 「我不認識你,老頭:開始祈禱罷 ; 一個無理取鬧的小丑,長一頭白髮,多麼不相稱呀!我在夢中好久就有這樣一個人,這樣貪吃臃腫,這樣的老,這樣的荒謬 ; 但是醒來之後,我卻唾棄那段夢中歲月。」 (182, 亨利四世 下篇,梁譯) (V. v. 51-56)
這便是劇中著名的「棄絕」場景,王子轉眼不認人了。老孚經此一叱,身心遭受重創,不久就鬱鬱傷心而亡(由別人在亨利五世劇中轉述)。王子則登上王位,成了一代聖君亨利五世,英勇抗法, 留名青史。
回過頭來一想,從廣義的角度來看,莎翁後期的諸樣精彩劇作,如哈姆雷特, 奧賽羅, 李爾王, 馬克白, 安東尼與克利歐佩特拉, 考利歐雷諾斯等等, 不都是「歷史劇」嗎?
是的,都是歷史劇,一點都不錯。但莎翁早已從初期「英國史劇」的創作中,脫穎而出,不再以「劇」論「史」,而是依「史」論「情」,歷史對他來說,只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時」「空」框架而已。在此框架中,他要展現的是云云眾生的「七情六慾」,「悲歡離合」,他們內心深處、隱秘難覓的絲絲疑慮,時隱時現乍放的幽光 。
試想想:何以Harold Bloom會把哈姆雷特 及 孚斯塔夫放置在如此崇高無尚的地位?很可能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 與 孚斯塔夫 ,其情、其性、其思、其慮 …複雜多變,讓人無法琢磨,令與他們在劇中相見的人不知如何應對,讓觀劇者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嘆爲觀止。
奧塞羅、李爾王、馬克白、考利歐雷諾斯人等人,他/們個別的悲劇性缺失 (所謂的“Tragic flaw”), 我們都說得出,感受得到,眼睜睜看著他/她們一步一步墜入悲劇的深淵,痛苦欲絕,不能自拔,太令人傷心了。
但哈姆雷特 與 孚斯塔夫哪?兩個活生生、靈光光的人(279, Shakespeare, Bloom) 總是那麼飄忽不定、時晴時雨、時東時西、是春猶秋、似喜忽悲、百疑千遲、忽勇忽懦,亦湛亦嬰,性情千奇萬變,舉棋難定,看得人眼花撩亂,無所適從。這不正是莎翁戲劇人物創作中的「神來兩筆」嗎?
花城裡的生活,是多彩多姿、回味無窮的!
我們一家大小五口,在城裡充分把握機會,分頭拼命努力,上課、聽講、讀書、寫作、習畫、聆樂、練琴、學唱、究舞、觀劇、賞畫、踏青、採菇、察鳥、垂釣、泛舟、溜冰、游泳、擷菓、種菜、蒔花、打工 …。
八五年秋,終於大功告成,遂舉家出城,搬師回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