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的台湾啊,台湾是我家乡。过去的日子不自由,如今更苦愁。”这是我上小学时的音乐课,童音唱出来清亮单纯。那时的儿童歌曲不是很多,一首歌唱很多年。唱的遍数多了,那些悠悠扬扬的音符便构成了一副素描,一位头戴斗笠,手持镰刀,弯腰砍甘蔗的老农。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家的大门打开了,国家开始富裕了,家家户户有了电视。一夜之间,“外婆的澎湖湾”“乡间小路”“我的中国心”等歌曲,成了十几亿人都能哼上几句的流行曲。那时,一个清新,温暖,脖子围着长围巾的年轻人,代替了那个弯腰砍甘蔗的老农。
认知过程就是这样崎岖蜿蜒。当童年唱着歌曲时,台湾只是一首歌。歌词对我意义不深,因为童心不懂抽象和比喻。当能哼上几句流行歌曲时,台湾对我只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因为觉得那很遥远,并不具体。但是当我生活在地球的另一边,当我的周围有着那么一群人和我模样相同,语言相通,文化,风俗,价值观都相差无几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曾经在一个炕上滚打,一个锅子里搅勺长大的同胞。此时我才开始注意台湾,像是在旅途中遇到了一个新的值得一看的风景线,而且是自己人的。
台湾只有三点六万平方公里。据资料讲,是世界三十八大岛屿之一。70% 的地表是丘陵和峡谷,每年都有台风,地震威胁。从地图上看,它像是茫茫太平洋中的一叶小舟,薄薄的,轻轻的,任何一个风浪都可以将其翻覆且不留痕迹。但从历史看,更像一棵百年老树,历经掠夺,硝烟,创伤,但却一次次地愈合伤口,抽枝发芽,树影婆娑,顽强地站立着。我很想对这个自己人的风景线来一次浏览,看看那里的外婆,看看那里的乡间,也顺便看看那围着长围巾斯斯文文的青年。
终于一天,在一个十三小时的飞行之后,我踏上了台湾。那是个清晨,一切都刚刚醒来。阳光下的城市还很安静。大地蒸发着少许湿气,空气中稍有潮味。我在导游的带领下,开始了对台湾感性,知性和理性的浏览。
导游是个中年男子,自称已近花甲,但他的面貌体魄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他自我介绍说是台湾人,但他的祖先来自福建。并说那是很久远的年代,远的以至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他出生在基隆一个渔民家庭,不但知道如何捕鱼,还知道根据潮汐选择出海时间。他向我们讲起小时侯的贫穷,家里潮湿的房间,木头上长的灵芝,和蘑菇。还讲他那当过兵的父亲打他那个狠,就像打“共匪”。他的讲述,仿佛在诉说同一个故事。我的童年似乎也历历在目。我们那时不也是处在刚刚起步的时候吗?我们不也是喊着打“蒋匪”吗?只是,我们更心胸宽阔,要解救世界上其他三分之二,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穷人。这很像是双胞胎,特别是同卵双胞。不光外貌像,就连性格,思维,行为方式都像,甚至手脚的动作都一样。
导游成了我浏览的第一道风景线。他那简单又不失幽默的语言,他那每次清点人数时,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加无名指,一抓一抓,像四指抓鱼式的动作,贯穿了整个旅途,像是一个电影的主题画面。
十月上旬的天气,原本想已经不会有地震和台风。谁知,第一天晚上便经历了地震,第二天早上便遇上台风。而且整个旅途,几乎一直是风雨相伴。让我感觉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印象台湾。
我们最先去了士林官邸,那个只有历史遗存,没有政治渲染,现在已被定为古迹的地方。作为上世纪一个统治者的官邸,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还展示着当年那位女主人的美丽和品位。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第一家庭的教堂。教堂极为简约,没有管风琴,没有彩绘玻璃,没有高不可测,喻示宗教神秘的穹顶。只有几个十字架,老旧的蜡台,棕色的木排椅,红色的窗帘。教堂大约能容下几十人。不知道它对当时的统治者在做政治决策时,有过多少影响。但它肯定是个有形的空间,来倾听和容纳那些风雨争斗中无形的丑与美,对与错。
记得中国有一位知名的儿童文学家说过一句话,看不见的东西最可怕。换句话说,看不见的东西最具威慑力。如果说宗教对于统治者是某种依靠,那末,宗教对于台湾人民则更是须臾不离的生存寄托。
汽车行驶的途中,大小庙宇随处可见,且建筑质量远超普通民宅。在参观龙山寺和妈祖庙时,仅从那辉煌精工的外观,便直接反映了人民的宗教虔诚度。看着那些双手合十的祷告者,看着那出于真心的叩叩拜拜,他们是把家里出海的渔船,出门做事的孩子,生意的顺遂,事事的平安,都交给了那栩栩如生的各路神仙。以至于在容易出危险的山涧公路旁,都设有小庙宇。由那一缕缕袅袅上升的烟火颤颤惊惊地把心愿带给苍天,祈求保佑一路平安。
每个民族和地方都有一些历史故事和地方色彩,因而构成了不同的游览区。这些游览区由于厚重的人文气息和民族风情,而区别于纯粹的风景游览。“水金九”便是这样的地方。
“水金九”是新北市三个矿业小城的简称。水湳洞,金瓜石,九份。是台湾的老金矿区,採金历史可追溯到十七世纪。
矿工,似乎是血泪的同义词,但是在参观这三个地方时,无论解说词还是实物都没有显示出丝毫矿工生活的艰辛。相反,在广告词中还写道,“淳朴可爱的水湳洞,高贵幽静的金瓜石,矿工夜夜笙歌的九份”。那些矿工当年所吃的便当,还是现在热销的小吃。矿区内还专门准备了家伙什儿让参观者学淘金。想必是金矿工人的生活截然不同于煤矿工人。
“水金九”中的“九份”是我最想看的地方。我第一次知道“九份”是从一位台湾作家的文章里。当时那唯美的笔触,使我对“九份”十分向往。
“九份”背山面水,一座地道的山城。据资料上讲是原住民的地方。当初山上住有九户人家,因交通不便,出去采购物品时都分成九份而得名。资料上还有其他说法,但都无从考究。后来这个矿区的出名,是由于电影“悲情城市”。
去“九份”那天,天色昏暗,细雨,粗雨,交替进行。整个山城都笼罩在雨线密织的朦胧中。远方的海面与近处的建筑物,被渲染的诗意盎然。我伫立在雨中,环视四周,想着电影“悲情城市”的画面。梁朝伟饰演的那个文清,后来不知是否幸存在这个山城。那推窗而唱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不知推的是哪一家小窗。
我在那位台湾作家的字里行间,走到了有九份老街之称的“基山街”。想闻闻那咖啡香,嚐嚐那小吃美,走走那风雨中的小石街。
人声鼎沸的小街仅有两米多宽。由整齐的小方石所砌。石面稍有粗糙,因而虽有雨水却并不打滑。街道两旁店家依次排开。每个店也都不过十来平米大小。有时两个对面店铺房檐的遮阳布,就会对接,遮风避雨,游人便可不用撑伞,站立片刻。
这里有名目繁多的台湾工艺品,都是手工制作。竹子的,手绣的,木头的,这可都是就地取材,没有污染哦。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小吃。来九份不尝美食,岂不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样虚妄此行。因为时间限制,我不能坐品咖啡香,但是为了多享用几个小吃,我和另外两位同行者组成了一个三人小吃团。每买一份,三人分吃。这样别人嚐一份,我们可以品三份。推算下来也至少会“九份”之多啰。呵呵,入乡随俗了。
我们嚐的第一个小吃是烤熟的猪肉香肠。一位姑娘边烤边卖,而且推销说是野山猪肉精制而成。不知那是不是真的野山猪肉,但肉质确实不像一般的香肠过于干硬,而是香薷可口还不油腻。我们人手一支。根本不去想吃相是否优雅,胆固醇是否高低,便孩子般地大口塞。每人的双唇都油光发亮,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吃,好吃”。那位在柬埔寨长大的老姐不会发“吃”的音,咬一口,便念叨一次“好赐哦,好赐哦”。我有一种年少时和婶婶赶庙会的感觉。
吃鱼丸时,那是一盆透明透亮的鱼肉泥,挤出成丸直接到开水里,翻滚而成。由于鱼糜新鲜,没有一丝鱼腥。圆的鱼丸,青的葱花,简单精致。还有皮薄馅厚的小笼蒸饺,玲珑剔透的红糟肉圆,除了口感外,都还有美感。大概“美”和“食”就是由于如此这般的智慧融合,在各个不同的民族手里赋予不同的灵感,而成为美食,并形成文化。
每当挑选一种食物时,我都会欣赏一会儿制作过程。在那一张张灵动的手上,在那一盆盆精心加工的食材中,在那一声声或低或高的叫卖声里,我看到了勤劳,质朴,还看到了笑容可掬的老外婆。当然这一切的支点都是为了在风雨中生活地更好。
如果说“九份”是台湾民俗的缩影,那么中横公路,则是台湾建设中的悲壮史诗。
台湾有一座中央山脉,从南到北,将台湾东西分割。中横公路是从东向西穿越中央山脉,横贯台湾东岸和西岸,也是通往太鲁阁公园的唯一公路。在去太鲁阁的路上,导游向我们讲述了这条公路的历史。
中横公路的建设是由一万多名退伍军人担当的,他们都是单身。修建公路除了有利于经济发展外,也有安置他们,让他们成家立业的目的。因而我想当年的修路动员会对于这些老兵来讲,肯定是振奋人心的。因为他们当时回国无望,却有了求生之路。他们要为社会,为自己铺出一条通往幸福家园的路。军人的血肯定又在沸腾了。
然而,开山凿路不是在平地修路。当时的工具是手镐,加火药。艰难度,危险度可想而知。而且有二十公里的地段是悬崖峭壁和大理石岩层。因而在不到二百公里长的公路开凿中就有212人殉职。平均下来,每一公里就有一条生命的代价。在殉职者中,除两名工程师外,210位都是老兵。官称是“荣民”,荣誉国民。
这些老兵们参加过抗日战争,国共战争。当初或许由于热血报国,或许由于家庭贫穷,或许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历史的大潮冲到了台湾。在台湾,他们无家无业,无亲无故。隔着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他们呼唤不能,书信不通。没有故乡的声音,没有亲人的气息。那种对父母妻小的思念,心灵的折磨 ,几人能知。他们的父母可能会在家乡某个小山头,眺望几十年,直至步履蹒跚。他们的妻儿可能会在送行的路口,驻足千遍,泪流千行。而这些最终却都止于生命的停息。
导游让车子慢慢行驶,给我们指向一座有青山环抱,瀑布飞奔的亭台建筑物。那是1958年,台湾省公路局在太鲁阁公园内,为212名殉职者修建的“长春祠”,以永远纪念他们的奉献。中横公路开工于1956年7月7日,通车于1960年5月9日。这些老兵们在战争中的功过可能无人知晓,但是他们血肉之躯铺成的中横公路,将与天地同在。
看着山涧咆哮而下的瀑布,我想,那一定是老兵们无奈的呐喊。
风雨中的台湾给我留下了不一般的印象。我没有游玩的感觉,而是有一种探访的情感。希望风雨过后,阳光洒落在每一条乡间小路,晚风轻拂外婆的每一个港湾,年轻人的长围巾飘荡的更加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