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二)

记录下自己经历过的事,遇到过的人。但愿往事不会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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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之后皮帽棉胶鞋就成了我们冬天的标配。黑龙江的冬天,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有时雪花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夜静时听得到雪落随风的沙沙声。这样的大雪下上一夜,早上起来积雪一两尺算是小的,雪深齐腰也不算太大。即使是在屯里,刚下了雪,要从宿舍去食堂吃饭也得拿把铁锹一路铲雪才能迈开步。要去野外干活,厚厚的松软的积雪一脚下去,整条腿埋在雪里,积雪往下钻入鞋里,往上钻入裤腿里。一开始身上的热量融化了积雪,于是鞋里湿了,裤腿也湿了。时间稍微长一点,湿了的鞋,裤很快冻了冰,走起来咔嚓咔嚓响。然后再湿再冻,这样一天下来一会儿湿一会儿冻的,就没个干爽舒适的时候。后来我们学老乡,在裤腿上打起了绑腿。就是当年八路军新四军那样的。绑腿不算贵,好像是两块来钱一副,所以知青人腿一副。难的是绑腿要打得好。打太紧了,小腿发麻;打不够紧,还没干活绑腿就松开了。有时还走在出工的路上呢,听得哄笑声,回头去看,自己的绑腿松开了,在身后拉起了一长条草黄的“彩带”。再后来,打出了经验。每绑一道,在小腿前方反折一下,这样打的绑腿松紧合适不容易散开,还有道鱼鳞花纹,好看。打上绑腿后,积雪钻入裤腿的问题解决了,可是鞋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棉胶鞋底是低质量的橡胶,面是黑粗布夹着一层再生棉之类的充填物,一天下来不但外面湿,里面也湿。所以每天回到宿舍,棉胶鞋和里面的毡鞋垫都得放到火墙边烤干。这一烤,满宿舍又是胶皮味,又是脚汗味,有时火墙烧太热了,还得加上焦糊味……你就充分发挥想象力吧!那时人都穷,一双棉胶鞋不穿到破得实在不能穿了是不会买第二双的。所以没有换的。第二天不论干没干,还得往脚上套。这时想想那偷棉胶鞋的小子要是得了手,可真是占了大便宜了!其实真到零下三四十度时,棉胶鞋也不顶事。在北安领棉胶鞋时,我们都是按平时鞋码领的;可后来自己买时,起码要买大两到三个鞋码,为的是可以在鞋里用上棉包脚布。一开始知青学老乡,穿鞋前拿块破布把脚一裹(那时尼龙袜是奢侈品,没几个人有。而棉纱袜穿不几次就破了,出工累个半死,没谁有那闲工夫见天补破袜子,干脆光脚);后来觉着还是冷,就有在两层破布中絮入旧棉花,做成棉包脚布的。包脚布包脚因为不贴脚毕竟不舒服,我曾发明过棉袜子。就是把旧布剪成四片半高腰的靴子样,每两片中间纳入棉花,再缝成靴子样。这样的棉袜因为贴脚又暖和,就有很多知青照样画葫芦。男知青们有手巧的就自己做,不会针线的有求女知青代劳的。那些既手笨又没有女知青帮忙的,就只好继续用包脚布。

      也有更好的冬季用鞋,比如犴皮靰鞡。所谓犴皮靰鞡是下端犴皮制的鞋接上端帆布制的高达膝盖的筒。犴皮鞋有两个好处,一是不透水。无论在雪里走多久,鞋都不湿。到家在墙角轻轻磕几下,沾的雪全掉了,也不用烤,第二天照穿不误。第二是结实抗造。看着只是一两毫米厚的一层皮,只要不割破刮坏穿五六年七八年不带坏的。齐膝的帆布筒子套在棉裤腿外,上端有带子,抽紧了雪往上钻不进裤腿,往下也钻不进鞋里,还省了打绑腿。不过犴皮靰鞡并不保暖,里面得垫上北大荒的三宝之一,靰鞡草。其实靰鞡草就是一种细茎的长草,一般长在草甸子里,但韧性很好。干燥后拿木锤子砸成丝状就可以用来垫鞋了。如果脚汗大的,湿了可以烤干或者干脆扔了换一团。想来当年被贫穷的农民看作冬天御寒之宝确实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那时用靰鞡草只是垫个脚底,脚上还是要穿棉袜或包棉包脚的。只是犴皮靰鞡很贵,一双得十多块钱。大多数老乡是买不起的,就几个干活特牛,工分评得高,家里劳力也多的才能有一双。

         在黑龙江待了几年后,我们明白了下乡时发的棉衣棉裤棉大衣厚则厚矣,其实并不是抵御严寒的上品。只要“白毛风”一刮,那丝丝严寒就会象针一样穿透棉花直刺肌肤。御寒的上品是皮制品,所谓“十层棉不如一张皮”。也没什么好皮,老羊皮大氅狗皮帽是赶马车的车把式常用的。大多数的羊皮大氅就是带毛羊皮粗针大线缝成个大衣的样子,毛朝里皮朝外。得家里条件好的,才能给大氅挂个蓝布或者黑布的面子。老乡的狗皮帽都是长毛,大帽耳。刮风下雪了,帽耳往下一抹,整个脸连脖子都捂上了,看着就暖和。再看我们发的兔皮帽,毛虽软却短,拉下帽耳只不过盖住了耳朵和一部分脸颊,常常还露着后脖颈。加之兔皮不经磨,没过两三年大部分毛就脱落掉了再也不保暖了,所以老乡说那是上面糊弄我们呢。再买帽子得自己掏钱了,男知青买狗皮的,爱美的女知青买羊剪绒的,就没人买最便宜的兔皮帽了。因为冷不冷自己知道嘛,实在是省不得那几块钱。带上皮帽子没法捂上的是鼻子,所以冬天冻伤鼻子是常事。在野外干着活呢,不知不觉鼻子木了。叫人一看,糟糕,冻白了。赶紧拿雪搓吧!搓一会儿缓过来了,过几天鼻尖变黑,蜕皮。我那鼻子特爱冻,所以经常整个冬天是黑的。回上海好几年后才恢复原样。为保鼻子,好像是哈尔滨以北正规部队发的皮帽子都带有一条枣核形的“护鼻”。平时用纽扣固定在帽子后部,寒冬外出时拉到前部盖住鼻子。我们的皮帽没有这个附件,所以实在冷了,也有带口罩的。问题是“护鼻”只遮鼻子不遮嘴,口罩则是连鼻子带嘴全捂上了。一呼吸,不一会儿口罩就湿了,再一会儿,就冻硬了。更要命的是带了口罩,呼出的热气都往上走,然后在眉毛,睫毛,额前的头发上凝结成白霜,再冻成小冰珠,影响干活。所以大多数知青也都不愿意带口罩。现在想来,主要是亚裔的睫毛不够长不够密,要不在又长又密的睫毛上镶上一条闪闪烁烁的小“钻石”,该有多美!

        要抵御严寒,穿的固然重要,住就更重要了。我们刚下乡时是分散住在老乡家的。虽然上面给安置大队下拨了知青安家费,但黑龙江边的屯子一年有七个月的冰雪期,从头年十月开始封冻,要到来年五月下旬才能开冻。我们三月下旬到达时,那里还是冰天雪地,根本无法盖房,队里只是开始为盖房备料,以便在夏秋时为我们盖房。所谓备料,也就是伐木。我们屯离小兴安岭北麓不过几里地,那时山上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尺把甚至四五十公分直径的树比比皆是,柱樑檩椽要啥砍啥就是了。老乡家盖房,一般提前一两年甚至更早就开始备料,伐下的房料得放在阴处彻底晾干。但为知青盖房显然无法如此奢侈,只能是当年伐当年用了。盖的宿舍是土墙草顶房。很多老乡的房是土坯垒的墙,给知青盖房一要赶时间二是量大,也来不及脱土坯了,就用的夹泥墙。那就是在房柱两面隔尺把横着钉上细树干,再在钉上的树干中间填上和好的泥,一点点往上钉,一点点往上填。这样填起来的墙大约有半尺多厚,和土坯墙相差不大。只是土坯墙是干的,而夹泥墙是湿的,而且土坯的泥是实的,而填起来的泥不可能砸实。虽然不能说是偷工减料,但这个差别一到大冬天就体现出天壤之别了。房顶是在椽子上钉上由柳条编起来的房笆,在房笆上压上一层泥,再在泥上苫上长杆的苫草。在填夹墙泥和压房笆泥时有一项活要求很高的技术。因为墙越来越高,或者干脆干到了房顶上,负责填泥抹泥的人不可能自己下到地面来铲和好的泥,这样就要有人在地面把和好的泥铲到铁锹里,再往上扔到填泥抹泥的人手里。干这活的人一是得有劲,不然一满锹十斤往上的泥没法扔上房顶;二是还得有技术有巧劲,否则一锹泥还没到房顶呢,半道就翻身全掉地上了。而站在上面接锹的人也得有技术,配合好,泥锹一“飞”到身旁,得眼明手快地抓住锹柄,反手一扣,将锹里的泥扣到该去的地方,再将锹扔回下面的人的手里。这些活轮不上刚下乡的我们来干,可我们看着这一气呵成的扔锹“表演”,半天都不带眨眼的。房盖起来了,要住人还有几道工序:垒炕,起火墙,吊顶。前两项也是技术活,弄不好了不但不好烧,还倒烟,那就不是小修小补可以解决的,说不定得拆了重来。至于吊顶,就是在垒炕住人的那间房齐屋樑的地方用一面刨平的细树干钉上网格,再在网格上糊上报纸。这样就在人字形的房顶下做出一个报纸糊的平顶,平顶上的空间对保暖防晒都有帮助。吊顶没什么大技术,就是要细心加耐心,所以老乡们说那是“老娘们的活”。而给我们吊顶的确实也都是些大娘大婶们。

       有了住房,每年过冬前还有不少事要忙的。主要三件事:糊顶棚,溜窗缝,抹墙。住了一年的房,原先吊的报纸顶棚有残破的,有脱落的,这时就要重新粘贴修补。二是要把报纸裁成寸半宽的长条,将所有窗缝两面都糊上,要不北风呼啸时会像刀一样通过窗缝钻到屋子里来。条件好的老乡家都是双层窗,我们知青宿舍只是单层窗,所以溜窗缝就更重要了。糊顶棚和溜窗缝都要用上报纸,一到那时报纸就成了极其金贵的东西。虽说全大队就没几个能把报纸上哪怕是豆腐干大的一篇文章念下来的人,队里还是按上级要求订着一份人民日报和一份黑龙江日报。报纸来了放在大队办公室,钥匙在书记手里,平时要一小条卷个烟抽都唧唧歪歪的,只有到这时才大方点给个几张。至于抹墙,那就是技术活了。土墙经一年的风吹雨淋,日光暴晒,外面就象被揭掉了一层皮。不但墙薄了,还布满裂缝。要是不在入冬前抹上一层泥,那冬天一到,针大的小孔斗大的风,就等着挨冻吧!所谓抹墙,就是用粘土,沙子,和铡成二三寸长的麦秸和成墙泥,拿抹刀在外墙抹上一层。这样年年抹一次,不但糊死了裂缝小孔,墙还越来越厚,有利保暖。特别是象我们宿舍这样的夹泥墙,原本填的时候就没砸结实,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入冬前抹墙就更重要了。新宿舍盖成头两年,都是队里派老乡给我们干,我们摊工分。但是抹墙必须在上冻前秋高气爽有太阳的日子干才能抹好干透,而那时也正是秋收打场大忙之时,队里就常常拖着不派工,有时一直拖到都上冻了才草草了事。所以下乡几年后我们就自己干了。不过说着,看着容易,真要干就难了!首先粘土,沙子,和麦秸的比例要掌握好。粘土多了抹不开,抹在墙上疙疙瘩瘩的;沙子多了,抓不住墙,抹上就往下掉。加麦秸是为了加强粘合力,可加太多了却也会破坏粘合力。要抹墙先和泥。象和面一样,在撮堆的泥沙顶上掏个坑,一面加水,一面拿二齿钩子搅和,直到和成一堆稀泥。但刚和成的稀泥是不能抹墙的,要继续搅和,直到搅出韧劲来才行。可是要搅出韧劲谈何容易。要知道“和大泥”可是老乡嘴里东北“三大累”的第一累!搅到后来二齿钩子根本就搅不动了,只好干脆脱了鞋光脚跳到泥堆里使劲踩,直踩到脚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来了才能往墙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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