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长篇小说 2007年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42,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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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 42,

 

我们和阿松在拉斯维加斯碰面,在一家中国饭店里庆祝我们的合作。阿松说他会送五六个兄弟上来,只要替他们找好落脚的地方,他们自会去找销售榘道。我们不需要直接接触毒品,只要提供一张保护网,每三个月结一次账,阿松会把我们的份子用现款结清。席上阿松带来的几个小啰罗对我和栾军一脸崇敬,口口声声大哥二哥叫个不停。我说要给你们做做规矩,要过来的话先把头发剃了,长发染发的一律不要,别招人眼目,别嚣张放肆,别给条子盯上,把生意做开才是正经。阿松说:“老大,这几个兄弟唯你命是从,你叫他们向东绝不向西,叫他们杀人决不眨眼,你就是叫他们去死决不二话。”我说:“阿松别这样说,要死也还轮不到我们去死,虽是烂命一条,但还没活够呢。”底下一片附和:我们还没开过法拉利呢。我们还没玩够美国骚鸡呢。我们有了钱,什么办不到?兄弟们,好好干。在杯盘恍错之间,我对阿松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饭店的大门,来到停车场上抽烟。

“老大,你有心事?”阿松问道。

我抽着烟,没回答。

阿松又说:“老大,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在旧金山的生意要多仰仗你和栾哥了,但我在席上看你和栾哥都有心思,放不开眉头。如果你相信我这个小弟的话,有什么可为你代劳的事就不要见外了。”

我长叹一口气,说:“阿松,我只是在想多些人手就好了。现在就凭我和栾军,要罩住这么大一盘生意,怕是不容易啊。我以前还有个兄弟,人可靠,脑子又快,办事也牢靠,他如果在的话我就心安了。”

阿松点点头说:“我听栾哥说起过。歪哥现在去了哪里?”

我说:“哪儿也没去,就在旧金山。”

阿松不解:“你们吵翻了?”

我摇摇头道:“一言难尽。”

阿松说:“自己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老大你让一步,如果是关于钱财的话,我可以先打一年的费用到你账上。。。。。。”

我打断他道:“不是钱财的问题,我们兄弟从未为这个红过脸。”

阿松说:“那就是为了女人?”

我说:“是为了女人。但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这兄弟昏了头,被一个不值得的女人迷了心窍,抛下我们要跟那个女人去开洗衣店。天大的笑话。。。。。。”

阿松说:“老大,你消消气,歪哥只是一时糊涂,过段时日想明白了自会回来。。。。。。”

我把烟头弹得老远:“太晚了,覆水难收啊。过段时日我不是现在的我,他也不是现在的他。江湖出去难,进来也难。我怕是要永远失去这个兄弟了。”

阿松喃喃地自言自语:“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使得歪哥失了魂?老大,你想怎么办?说吧。”

我又点上一支烟,沉默不语。

阿松左右看看没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做了。老大,我要是你,要做就做个干净,一劳永逸。免得歪哥三心二意,生出太多的事端来。”

我沉吟道:“我不便自己动手,你那儿有没有合适的人?在酬劳上好商量,比外面行情多一倍。。。。。。”

阿松道:“你老大要办的事,我会尽力去物色人,酬劳在其次,手脚要利落才是。”

我说:“还要嘴紧,酬劳是肯定要的,什么价做什么活,我要的是最干净最专业的,你可不要给我找个新手来。”

阿松道:“老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好了。”

 

我们还算顺手,旧金山的毒品市场集中在湾景区,米馨区和卡斯楚区,另外在太平洋高岗和玛琳娜海边有些酒吧也有交易。我把阿松送上来的人分成两组,我和栾军各驾一辆车在门外接应,手下的人就两人一组下去兜售,一人带了货在门口附近等候,另一人进去之后先在吧台坐下,叫上一杯啤酒,付钱的时候放两张百元大钞。喝完啤酒,看到如果酒保收下了钱,那就什么也不要做出门去。下次来的时候酒保会用眼色示意哪个客人会买货,生意做成之后再在吧台上放下一二张百元大钞。这样几次,这个酒吧就成了你的一个据点,酒保会通知想买货的客人,也会为你留意警察。如果酒保把钱推回来,那就是说他不愿意卷入,或者是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你得过段日子再回来试试。

我们的货质量不错,价钱也比市场便宜三成左右。一般来说做散市的利润比较好,半公克金三角出的一号海洛英可以卖到一百块。去掉成本,我们有百分之七十的利润可赚。但是累,天天弄到半夜三更。所以我们也卖给中盘商,半公斤起售,价钱在八千到一万之间,比零售低了百分之五十,还是有几千块好赚。麻烦也是有的,警察和辑毒组的探员往往装扮成中盘商,引你上钩,一旦被抓就损失不菲。我们非常小心,非得有熟悉的酒保介绍,第一次见面不做生意,只带少量的白粉进厕所看他吸,不肯吸的绝对不做这笔生意。

还有个麻烦是现款,毒品买卖只收现款,每次出去卖货总是携了一大堆现款回来,这钱又不好存银行,于是我们的房里到处都是现款,抽屉里,床垫下,放脏衣服的洗衣篮里,都是一叠叠的百元大钞。直到月底,我亲自开车南下去和阿松结帐。

阿松送上来的人都做过毒品买卖,都知道如何去找下家。其中有个叫阿光的是阿松的远房表弟,此人短小精悍,一身肌肉。扁平脸,肩上有一大幅刺青,一株玫瑰横过一幅越南地图。平时话语不多,行动谨慎,却有急智,显然是那批越华的小头目。他对我和栾军很恭敬,一口一个大哥栾哥,有时会与栾军摆开中国象棋杀上几盘。也爱吃中国菜。他家是五代住在越南的福建人,家里一直讲中国话,保持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七十年代离开越南时他才刚出生,在香港和中国广西都短期住过,后来到了洛杉矶,一直上学上到高中二年级,因为跟黑人团伙打架,用刀扎伤了人,被学校开除出来,之后就跟着阿松做生意,被抓进去过,法官念他年轻,判了三年,坐了九个月的牢假释出来,至今也有五六年的经验了。

“如果再被抓住他们会判你几年?”栾军问道。

“谁知道。十年?十五年?也许无期也说不准,要看判的法官心思如何了。”阿光说。

“里面的日子如何?”栾军很感兴趣地问。

阿光耸耸肩:“天天练赴卧撑,各个帮派自成地盘,不同族裔的犯人要轮流放风,否则见面要干个你死我活。伙食难吃得要死。最受不了的是,没有女人。很多美国犯人就搞同牢的男人。”

“美国男人都是屁精。”栾军骂道。

“美国男人同性恋是美国女人造成的,为什么?美国女人哪有女人味?又被宠坏了。我老爹讲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要娶美国女人。美国女人百分之百在十三四岁就给人开苞了,到二十几早就是残花败柳了。谁娶她们谁倒霉。”阿光说。

阿光来旧金山之后找了个女朋友,越南人,在市场街北面的田德隆区开按摩院,阿光赚来的钱有一大半送到那儿去了。

我说:“我们在卡斯楚不就是做屁精的生意?管他呢。阿光,你女朋友那儿有没有好姑娘?什么时候带兄弟们去玩玩。”

阿光说:“姑娘是有的,好就谈不上了。女人做了那个行当,还有个好的吗?大哥要去玩我带你去就是了。”

栾军突然叹道:“这世界上还剩几个好女人?不是鸡就是野狼,能把男人生吞活剥下去。像桃子那样的女人真是凤毛麟角了。”

我大吃一惊,栾军一向视女人为玩物,从没夸赞过任何一个女人。平时说到桃子口气也总是酸溜溜,想不到他内心也把桃子视为好女人的典范。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桃子人不在,但她的阴影还在,甚至连栾军这样的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也认为桃子是好女人,岂不是说再有第二个桃子出现,栾军也会把握不住,离开我跟了女人去过小日子?

阿松找的杀手一直没下文,这小子光顾着数钱了,要他办的事扔在脑后,得催他一下,这种事情拖来拖去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心劲一松,什么都完了。

晚上和阿松通了话,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之后,我直接了当地问道:“上次说的事怎么样了,我还等着你的回音。如果你找不到人,也说一声,我另外想办法。”

阿松说:“我一直在留心,但这事不像借辆车子那么随便,碰上个大嘴巴出去嚷嚷就麻烦了。要不,我自己上来帮你把事情做掉,阿光可作个帮手,他是靠得住的。”

我沉思了一下,其实我不愿把阿松卷进这件事来,我跟他的毒品生意合作只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就分道扬镳自己起炉灶。他一卷进来,等于抓住了我的把柄,今后跟他分手就有了顾忌。栾军说过;越南人是无信义的,这点打过越战的都知道。虽然说阿松不是百分百的越南人,但他们是在越南的影响下长大的。再说,江湖上混的都知道,把柄不要落在人手上。。。。。。

“老大,你怎么说?”阿松在电话那头催我。

“你如果去做的话,我一样付你钱。”我说:“虽然说是兄弟,账算清楚比较好,大家心里痛快。”

阿松道:“随你啦。老大,你说个日子,我上去先踩个点。”

最后说好阿松在这个周末上来,赶快把事情解决掉,省得大家心里挂着件事不得太平。

 

在这段时期我变得焦躁不安,嘴苦舌焦,烟还是一根接一根抽的厉害,太阳芯上一根神经莫名其妙地自己跳个不停。晚上出去送货,我推托头痛,让栾军和阿光自己带了人去。我在住处躺了一会,心绪烦乱,最后还是起了身,找出歪嘴留下的地址,开了车往日落区驶去。

到了歪嘴住的那条街,我慢慢地兜了几圈,在半个街口之外停了车,从这可以看到他们住的那幢房子,最普通的两层楼房,刷成灰绿色,位在街角。从围墙上开了扇门,通向后院,楼上与楼下互不干扰,各自有独立的门户。

在一楼沿街的一堵墙上,开有一扇小窗,窗帘上有温暖的灯光透出来。

我挟着香烟,盯视着那扇窗子。心里翻腾得厉害,脑中却一无所思;歪嘴搬出去一个多月了,我们只通过一次电话,讲了不到二分钟就挂上了。男人心里有了疙瘩,随你是再好的朋友,兄弟,总是感到如鲠在喉,不由自主地放出一幅冷淡的态度,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挂上电话,心里却有一股失落之感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入夜之后的日落区极静,除了在远处传来有轨电车的吭珰声之外,路上车辆很少。偶尔有个晚归的路人,提着购物塑料袋匆匆而过。虽然离海边还有二十多个街口,闷闷的涛声还是隐约传来,一波接着一波。

那扇窗子里的灯光温暖得邪乎,晕晕的一团像个腌蛋黄。漂浮在一片黑暗中。窗户后面,也许歪嘴和桃子在吃晚饭,含情脉脉地隔桌相视。可以想象到虽然是地下室,桃子也有本事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弄出一桌普通但有滋有味的饭菜。面对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在温馨而家常的气氛中,男人大可洗个热水澡,穿套睡衣裤,趿双拖鞋,捧起女人递上盛满米饭的青花瓷碗,啜一口女人泡好的龙井茶,不用喝酒也差不多醉了。吃完饭,系着围裙的女人会站起身来,来到男人的身后,替他按摩肩膀和脖子。那双手轻巧,温柔,但劲道强韧而绵密,男人在这双纤手之下驯服得像头小狗。直到女人停下手,转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男人还沉浸在似酥似麻的恍惚之中。眼看着女人在洗碗槽前苗条又肉感的背影,那低垂的粉颈,裸露在袖口外白嫩的手臂,不禁就想到再过半个时辰,他俩就会并排躺在卧室里那张大床上,黑暗中一只习惯装拆枪械的手在女人曲线玲珑的胴体上游走,掠过柔软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腹部,再往下探去,就摸到一手的湿润。女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呼,紧紧搂住男人瘦但筋肉强健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男人这时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一个翻身把女人压在底下。。。。。。

在金门公园相邻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在一所普普通通房子的简陋的地下室中,一个男人的野性就这样被一个女人轻易地所收服,世界对他说来缩小到一张床,他的眼睛只看到咫尺之外一张娇美的脸,胆量,勇气,野性浸在一腔温柔的硝镪水中溶化贻尽,他努力忘记过去,那像伤疤一样镂刻在皮肤上的过去。他努力做一个好公民,跟千千万万没有面貌的好公民一样,谋那份一食一啄的可怜日子。一个胆大妄为的人一点点变得微小谨慎,像一条蚕被自己吐出的丝缚住,动弹不得。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男人曾经是我的兄弟。

夜深了,街上安静得像座坟场,月光下的一幢幢房子如巨大的墓碑。风起了,刮过金门公园的树梢,呜呜作响。我抽了一整包烟,看着那扇窗子里的灯光熄灭,才发动车子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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