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记忆中的那个晚上变得非常模糊,只记得等我稍微回过神来之际,就看到转动的警灯在窗外闪烁。在警察按门铃到走上楼梯,再来到我们的房间敲门的一分半钟之内,栾军带了毒品和手枪,从后门掩出去,再翻过邻居的围墙逃走。我满身是血地走去开门时把两个警察吓了一跳,马上拔枪在手喝令我不许动。二十分钟之后皮得逊赶到,进房看过之后出来。他满脸迷惑的神色。我整个人好像漂浮在云里雾里,恍恍惚惚地对任何问题都一律不答。最后,来了一辆救护车,两个担架员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上去,抬下楼梯,送去医院。
在医院里一大群医生和护士为我做全身检查,我躺在病床上像木偶似的由他们摆弄,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抽去,连手都抬不起来。脑子里满是歪嘴慢慢地抬起手臂,用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对我展开一个鬼魅般的微笑。这个动作像幻灯片似的不断重复,只要一闭上眼睛,歪嘴那张脸就从血泊中浮起来,对着我狞笑。满房间是暖烘烘的腥甜味道。旁边的病人向医院抱怨我在半夜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我自己却一点都不记得了。最终,医院把我移入一间单人病房,门口二十四小时有警察看守。
第三天,我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感到极度的沮丧,下午皮特逊由医生陪着来到病房,医生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通,我一句都听不懂,索性转过头去。皮特逊好脾气地解释道:医生说检查的结果是你并没受伤,但是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冷笑一声:“少废话。要走就走。”皮特逊惊异地问道:“去哪里?”“监狱啊。”老狐狸笑道:“哪儿的话。怪不得医生说你精神受了刺激。我们作了调查,当时在场的证人说是李先生拿枪逼他叫开门,而且一进门就对你使用暴力。就是你开枪击毙了他,也是出于正当防卫,法律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他,皮特逊和我对视了好一会,末了转开眼睛,装着轻松的口吻问我:“也许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助你?或者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可试着解释给你听?”
“有。”我冷冷地蹦出一个字。皮特逊脸上浮起一个相当诚恳的微笑:“请说。”
“我没有被逮捕?”
“当然没有。”皮特逊毫不思索地答道。
“那我是自由的啰?”
皮特逊犹豫了一下,即而点头道:“是的,不过。。。。。。”
我没等他说完,在床上一跃而起。推开大惊失措的医生护士,冲出病房,穿着医院的病服从楼梯上奔下去,跳上门口第一辆计程车直接回李奇蒙住处来了。
做饭老头看到穿病号服的我闯了进来,吓得张口结舌连话都不会说了,像见了鬼一样。我没跟他啰嗦,我们的房间门口拉起了警察贴的黄封条,我伸手一把扯下,推门进房。
房间像口深井,笔直地沉入地底,空空荡荡。地上的血迹还没洗去,星星点点,已经发黑变稠,干结在地毯上。我在房间中抱头蹲下,不敢相信这黑黑的一点一滴的斑块是从歪嘴的身体里喷射而出,皮得逊是怎么说的? 就是你开枪击毙了他,你也没罪,法律是站在你一边的。。。。。。
谁开的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是我把歪嘴逼上那条路的,这和我亲手杀了他没什么二样,绝的是法律还站在我这一边,法律真是他妈的婊子,你得把她操狠了,连钱都不收。
没人能判人有罪,除非你自己。在刀口上找饭吃的人最动不得这个念头;一个‘罪’字使你手软,做起事来放不开手脚,是江湖上的大忌。我拼命想把这个念头驱走,但是,它顽固地一再回来。
天暗下来了,在傍晚下起了雨,我一动不动地坐了三个小时,背靠在墙上,浑身发软,胸中像有把烙铁,每次关于歪嘴的记忆浮上来时,烙铁就烫在心尖上。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在这个房间呆下去,人会发疯的。我翻出抽屉里的车钥匙,打开后门,穿过院子,走进渐渐大起来的雨中。
我坐上停泊在路边的汽车,当我在盖瑞大道向右转时,从反光镜里看到刚才停车的后面有辆车子亮起了头灯,显然是个经验不足的跟踪者,反正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FBI 也好,血腥帮也好,你们愿意跟就跟着吧。
车子沿着盖瑞大道,向西边驶去。我想起在乘客座的椅子底下,有一支上了膛的乌兹,放在那儿以防不测。在接近盖瑞和二十七街时,红灯亮起,我踩住刹车,看到后面跟踪的车子隔了一辆车停下,我冷笑一声,挂上保险带,一只脚踩住刹车,一只脚放在油门上,就在一辆卡车准备越过十字路口时,我一加油门突然冲了出去,那辆卡车急忙刹车,我的车子擦着卡车的防撞杆穿过红灯,油门踩到底,也不管一路上的红灯和停车标志,直向海边驶去。
上了坡顶,从倾斜的车头望出去,大海就在我脚下,巨大的一块钢灰色,乌云浓重,暗沉沉地压在海面上,远处却透出一条金黄色的极光。我的汽车像刀子一样切过莽莽的雨幕,掠过空无一人的海滩,在左边,金门公园的风车的叶翼在凄风苦雨中有气无力地转动,这条海滨大道笔直,过去就是三十五号公路,再从帝利城拐上二八零高速公路,跟踪的人见鬼去。也许我刚才那个红灯就把他们给甩了,正在我一分神去看后视镜时,窗前闪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我虽然急踩刹车,车头还是猛地撞在一辆路边倒退出来的旅行车的屁股上。我只感到胸前的保险带把我猛地一勒,一声巨响,然后我的车子像个舞蹈演员似的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圈子,我一阵昏眩,再睁开眼睛看去,只见车头盖像孔雀开屏似的竖了起来,挡风玻璃布满裂痕,可以看到白色的雾气从引擎箱里冒出来。
我的窗边出现了一个黑影,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我:“ARE YOU OK ?”我糊里糊涂地被人扶出了车厢,冷雨飘在我脸上,清醒了些。我那辆丰田车好像短了一截,引擎撞得稀烂,防撞杆飞到对面车道上去了,遍地是碎玻璃,湿漉漉的地上一片油迹洇开来。对方是辆老式的美国旅行车,后面的防撞杆挂了下来,别的倒看不出多大的损伤,开车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一个劲地嘀咕:“天已经黑了你这年轻人怎么不开灯?你受伤了没有?”我一言不发,路上有别的车停了下来,我恍然听见有人说打电话给警察,我推开围观的人群,越过海滨大道,走上供人慢跑的人行道。
雨差不多停了,海上还是乌云密布,那道金黄色的极光更显灿烂,几只海鸟像幽灵似的在极光中翻飞腾舞。前面就是防波堤,水泥的墙面上布满了喷上去的涂鸦,有一道垂直的阶梯直通到下面的沙滩。
防波堤齐胸高,从盖瑞大道尽头的悬崖屋一直延伸到三十五号公路的入口处。宽一尺半,在好天气时常有一对对情侣坐在堤顶眺望海面,现在空空荡荡。我瞥见几十米外有一个物件,走过去一看,是个被捏得歪歪扭扭的可口可乐罐子,在罐口插了一朵白色的,已经凋谢的玫瑰。
白子?凋谢的白玫瑰?是的,在广袤的天地之间,一切的生命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凋谢。
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沿着徒直的阶梯走下沙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海边走去,潮湿的沙子灌进我的鞋里,我弯身把鞋袜脱下扔了,光着脚继续向海边走去。
正是退潮时分,沙滩一直延展出去,浪头袭来,越近岸边越是急促,卷起雪般的浪花,突然又无声无息地退去,只留下一圈一圈的泡沫。人生何不如此?一波一波地挣扎,跌倒,再挣扎。最后还是化成一堆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转过身来,看到远处沙滩上有几个人影向我走来,我的乌兹枪留在车里了,不过,我心里平静得很,该来的总会来的。
人影走近,最前面那个胖胖的身影很眼熟,是皮得逊,三四个身穿蓝色夹克的年轻特工跟在他身后。
我语带嘲讽地说:“屁先生,真不愧是尽责的公务员,你在这种天气不躲在家里欣赏足球,跑到这儿陪我看风景来了,也没这么难分难舍呀,我们早上才见过面的。”
皮得逊没理我的话,他带来的人在我前后左右分散开来,以防我逃跑,真是脱了裤子放屁,一面是大海,一面是一千码无遮无掩的沙滩,这些FBI的探员怕我飞上天去。
皮得逊走上一步,对我宣布:“你被逮捕了,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任何你所说的都可以在法庭上成为对你不利的证据,你有权利聘请自己的律师,或者,可以要求法庭给你指定一位,你有权利。。。。。。”
我的双手从背后被人扭住,我咆哮道:“皮得逊,你搞什么鬼?今天早上你还说法律是站在我一边的,我没有任何可以入罪的罪名。。。。。。”
双手在背后‘嗒’地一声被铐上,皮得逊面无表情地说道:“彼一时,此一时,你鲁莽驾车,撞车逃逸,而且,车载法律禁止的自动武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