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波罗揭谛》

没啥可说的,大家都来看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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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子里的盆友们你们好,我又不要脸地来贴自己作品了哦。感谢大家的支持。

 

 

渚城三月的雨细细茸茸,无形无迹。经常在屋里乍一看无雨,出得门来却感觉面目清凉,润泽无痕,仿佛天地间凝结了无数看不见的小露珠,稍不留神便蹭得人一头,一脸,一身。这无骨无态的雨,却性子最是执拗,三月开头下起来,歇歇停停,停停歇歇,就跟戏台上一口长气吊起,迂回婉转的戏子一样,誓要下到四月初才停不可。

渚城不大,身子伶俐的少年人,从城东跑到城西也用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是以住在城里的人,在这时节大多懒得打伞,反正这雨淋一会儿也不会湿衣裳,进得屋内,拿手一抹脸上的潮气就可以了。

因为城小,热闹的街面也就紧巴巴只有一条,渚城唯一一家,能做出二十多道菜式席面的酒垆便在这条街上,两层小楼,飞檐朱梁,那是渚城的面子。酒垆旁斜叉进去的小巷里,本本分分窝着一个小面馆,白棚木桌,汤沸人喧,这是渚城的里子。

两个少年从面馆中走出来,并肩往那热络的大街上走去。其中一个个头稍高,长脸高颧的少年,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用袖口擦了擦鼻涕道:“这雨都下个不停,开春的天气还这么阴冷。”

旁边圆脸短鼻,仍未脱稚气的少年笑道:“宋捷兄,再忍一日,明天你就到衡阳去考常科了,听说那里的天气最近不错,不像我们这里多雨。”

宋捷轻叹一口气,感慨道:“程莘,要是你也能同我一起去考常科就好了,大家一同行路,岂不有趣?考完还可以在衡阳逛逛,听说那附近有一处水潭,景色颇为不错。”

程莘笑了笑,安慰他道:“学堂里不也有人去考常科吗?正好你也可以多认识些新朋友。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是不能出远门的。”

“伯父的病还是不见起色吗?”话刚出口,宋捷就自悔不该揭这个伤疤,忙调转话题关心道,“我前段时间,听说都城出了个有名的医师,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奇就奇在,那个医师不必搭脉,开药,只要给患者弹一曲,便可根治顽疾。要是能找他来给伯父治病,那就好了。”

程莘挑了挑眉,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不用吃药就可以治病?怕是以讹传讹,故弄玄虚吧。话说回来,即便是真的,我也请不起这种名医师来给阿爹看病。”

宋捷伸手搂过程莘的肩,试图圆场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今天给我践行,过几日等我考完常科,从衡阳回来,请你去酒垆喝上两杯,你看怎样?”

程莘遂起哄道:“宋兄高中,岂能喝上两杯,到时候必要喝你十杯,百杯不可。”

两人高声嬉笑从街上走过,引得路人一番侧目。

程莘与宋捷作别后,便往家里赶。进得堂屋门,就见隔壁的张婆当门跪坐在席上缝着衣服,见他进来,张婆便冲他摆了摆手,并指了下右边关着门的房间。程莘会意,走近张婆,微躬身,小声问道:“婆婆,我爹之前怎么样?有没有发作过?”

“还好,还好,你走之后,他太太平平地吃过午饭,发了一阵呆,才刚去榻上歇午觉。”张婆将手中的针线和衣物,归拢在一个小竹篓里,双手撑着桌案,试图要站起来。

程莘忙一步跨上前,扶着张婆站起身。张婆轻轻拍了拍程莘托在她臂弯处的手,笑道:“你这个孩子也是心实,好不容易出去玩趟,干嘛这么着急赶回来,横竖有我看着你爹呢。”

“不好意思一直麻烦您老人家呢,反正我也没别的事,不如早点回家。”

程莘拿起桌案上的小竹篓:“婆婆,我帮你拿着这个,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这么点路我还走得动,你也休息下吧,着急赶回来怕也累了。”张婆接过竹篓,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程莘小心地推开右边房间的门,往里张望了下。只见一花白头发,身形瘦削的男人背对他,面朝墙,和衣盖着一条小毛毯,睡在榻上。伴着均匀的呼吸声,身体微微起伏着。程莘看了会儿,便又轻手轻脚将门带上。

他从堂屋靠墙放着的一个木柜中拿出笔墨与纸,打算将早起写了一半的字帖临完。刚在案几上铺好纸,研好墨,就听右边的房间内响起一声长吼。程莘忙奔进房内,只见他爹缩在床榻里面的一个角落,背紧靠着墙,抱膝蹲着,双目圆瞪,不住惊恐地嘶吼着。

“阿爹,阿爹,不要怕,我在这里呢。”程莘踏上床榻,柔声说道,一步一步慢慢贴近他爹。

“巴扎,你去哪里了?快过来,快过来,巴扎。”他爹见到程莘,停止了吼叫,迅速地从角落里窜出身子,一把搂住他,拖回了角落里,拉着程莘一同蹲着。

“嘘,你听,外面有人,有人来了,是他们!他们来了!”他爹惶恐地睁着眼,四处张望,凑近程莘耳语道。

“阿爹,别怕,他们走了,都走了,外面没有人了。”程莘小声宽慰道。

“没,没人了?你听见他们走了?”他爹犹疑道,似乎有一丝不相信。

“恩,都走了,我看到的。”

“瞎说!巴扎,你怎么会看到?你骗我,他们肯定还没走,还没走。”他爹忽然生起气来。

程莘暗骂自己一时不察,没按以往的路数,说溜了嘴,忙哄他爹道:“对,对,没看到,是听到的,我听到他们都走了。”

他爹左右猛烈地摇着头,一叠声否认道:“没有,他们还在,就在外面。没有走,没有走。”他声音愈来愈高,手跟脚也随之剧烈地抖动起来。

程莘从没见过他爹这样,以前发作的时候,他爹也只是吼上两嗓子,蜷缩在角落里。但只要顺着他的问话回答,安抚一会儿就能好上片刻。今天这架势,让程莘心里有些打鼓。只见他爹全身抽搐,头不停歇地摆动着,嘴角已有些白沫喷出。

再不想办法,只怕他爹会就此昏厥过去,后果难料。程莘忽然心生一计,他用手一左一右钳住他爹的脑袋,试图让其不再晃动,然后几乎用喊的对他爹嚷道:“阿爹,我饿了,饿了,我要吃东西。”

这句本来该是他爹问的,按照以往的规矩,程莘该回答好的,我饿了,我要吃东西。然后他爹就会说,巴扎,记住吃素,不要吃肉,然后就慢慢平静下来。

现在他爹这个状况,程莘不敢确定这老方法还管不管用,只能赌上一把。

他爹抖动的幅度变小了,程莘心情为之一振,继续大声对他爹道:“阿爹,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时间,那令人心悸的抽动渐渐停止了,他爹将头转向程莘,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巴扎,记住吃素,不要吃肉,不要吃肉。”当最后一个音吐出后,他爹背靠着墙,撒手撒脚坐在榻上,目光愣愣地投向房间的窗口处,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中。

程莘累出了一身汗,一屁股跌坐在榻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看”这个字是他爹的禁忌,或者准确地说是他爹口中那个“巴扎”的禁忌。有一次他无意中跟宋捷提到他爹犯病的时候,老喊他巴扎,宋捷便说巴扎是梵语小孩的意思,程莘爹去过刹逻些城,估计是在那里学的。

程莘听了起初心里还有些感慨,他爹即便疯了,终还是认得自己儿子的。但慢慢地,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为何,他存了个疑心。他爹看他的眼神,似乎并不像是在看面前的儿子,而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一个程莘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有那些意味不明的问答,犹缺了半部的残经,影影绰绰似可窥见奇诡的章文,让人有惑,引人去猜。

五年前西摩国的刹逻些城发生了叛乱,不巧在那里的程莘爹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来。在叛乱平定的半个月后,勉强撑着人形回到家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刹逻些城经历了什么,程莘爹对此闭口不谈。只不过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犯这种病。刚开始是十天半个月发作一次,不犯病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渐渐地,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快,从十天一次,到八天一次,五天一次,直到现在的一天四次,不发作的时候人也变得呆傻起来。

程莘曾认为是刹逻些城的遭遇,造成他爹的疯病,他无师自通地想,只要能解开他爹那些晦涩问话背后的真相,兴许这疯病就会好了。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去想,去猜,去试,如一个盲人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摸索着,试图在心里拼凑出一个未知的房间。

但程莘没料到的是,这真相是“活”的,在他企图循着蛛丝马迹捉到它之前,它却以更快的速度蚕食着他爹。一天又一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爹,被愈来愈久地拖拽进混沌、无意识的回忆中,而自己却对此束手无策。

程莘感到了疲惫,他想像他娘一样,在某个夜晚,无声无息地逃离这个家,将一切抛诸脑后。近来一段时间,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如成群的蚂蚁,细细密密啃噬着内心。

就在这时,屋外的院子里,响起一阵敲门声。程莘从榻上爬起,走出屋子,穿过小院,打开了大门。迎面似竖起了一堵白墙般,当门站着一穿着白胡服,高壮如山的人。从程莘站的角度,几乎都看不见来人的脸,只瞧得见露在白衣外面的一截黝黑的脖子。他惊骇地后退半步道:“请问找谁?”

“这里是程家吗?”门外的人如嘴里含着口水,囫囵着话道。

“是程家,但请问郎找的是谁?”

白衣人闻言,侧身后退两步,显出身后一个中等身材,披着黑斗篷的人来。

程莘这才看清楚那白衣人,黑面卷发,原来是一昆仑奴。

“小郎君是程家的孩子吧,某找程公。”穿着黑斗篷的人开口道,听声音是一位年轻的男性,宽大的斗篷帽沿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角线条优美的下颌,肤色白得不像中原人。

“找我父亲?”程莘不确信地反问了一句。自从他爹犯病后,以往的故交便渐少登门,这两个行径古怪的陌生人,更是怎么看也不像会跟他爹有任何瓜葛的。

“正是,某叫帝利,是程公在刹逻些城的故交。”穿黑斗篷的人自报家门道。

程莘听到刹逻些城这四个字,心头一震,冥冥中似感到此人与他爹应有莫大渊源,心中疑虑全消,忙侧身往里让道:“客人快请往屋里坐。”

那叫帝利的人道了一声多谢,接着伸出了右手,他身旁的昆仑奴恭敬地弯下腰,托扶住他的右手臂,两人缓步朝内走去。

程莘引着两人来到外间的堂屋,并把他们往坐榻上让。他刚准备去灶间煮点茶来招待客人,就听见里间的屋子里,他爹又开始惊吼起来。

程莘不无歉意地向帝利解释道:“不要担心,这是家父的老毛病了,等下就会好,请先坐下休息会儿,某去去就来。”

说完他趋步进入里间,跟往常一样一边软语安抚着,一边走近蜷缩在墙角的他爹。

他爹也如平时一样,停止了叫喊,拉过程莘一起蹲着。这时程莘注意到,帝利和那位昆仑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门口,昆仑奴手扶着帝利,嘴凑在他耳边低声耳语着。

程莘面皮有些发烧,自忖现在他这样子估计在旁人眼中,也如发疯了一般吧。等他爹平息下来后,程莘从榻上站起,对帝利道:“让客人见笑了,如郎所见,家父现在神智昏聩,只怕也认不出故人了。”

“小郎君不必忧心,某今日来见程公,是为了圆多年以来的一个心愿。至于程公还认不认得出某,这都无妨。”帝利由昆仑奴搀着走到程莘爹坐的床榻边,背朝程莘爹,慢慢坐了下来。

程莘看帝利这架势,似要坐在这间屋内,踌躇了一下道:“那请稍等片刻,某这就去给客人备茶。”

他退出了里屋,走到堂屋另一边连通的灶间里。先往一只铁锅里舀了些水,又抓了块陶罐里的茶饼,在石椿里捣碎,倒进锅中。然后把铁锅支到炉灶上,开始蹲在灶下,用一烧火棍,将炉膛里掩着的火种拨旺。

一声破冰碎玉的琵琶声恰在这时乍然响起,程莘狐疑地抬头望向灶间小小的窗口。曲调忽高忽低,陡转反折,不似中原之音。他偏头听了会儿,这乐声应该是从里间的屋内传出。

和着这乐声,窗外之前蒙蒙的细雨也变大了些,坠下一串串剔透的雨线,看得久了,恍惚觉得那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反倒是从地上飞上去的。

一列列身着甲胃,腰佩弯刀的士兵,五个一列,排着整齐的方阵,依序在街上行进,铺陈出蜿蜒的长龙,往城外蠕动。大街两旁被前来欢送王师的,西摩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

一戴着黑幞头,穿黑袍衫的男子,牵着一匹黑马,逆着兵士行进的方向,艰难地在人群里找着路往城内挤去。忽然那匹马打了个响鼻,马尾横扫到近旁两个站着看热闹的西摩人脸上。那两人高声用梵语叽里呱啦溜出一长串话来,估计是在抱怨。前头牵马的黑衣男子忙转回头,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用中原话道歉道:“对不起,没注意,真是对不起。”

那两高鼻蓝目的西摩人,见黑衣男子黑目,矮鼻,原来是大梁人,脸上虽不忿,但也只能甩了下手,嘴里嘟囔几句,转回头,继续看街上出征的兵士。

那黑衣男子牵着马,走走停停,缓慢地行了两条街,在一个路口向一位靠在墙根休息的老大爷,连说带比地问了路,然后右拐进一条小支路。与大街上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相比,这条小路就显得冷清不少,只三三两两有几个行人匆匆赶路。

黑衣男子在路中段一家敞着们,墙上挂着竖牌匾的房前停了下来,仔细瞧了下牌匾上的字,便拉马朝里走去。那木制牌匾上褐底黑字,用中原文写着大梁馆驿四个大字,旁边同时用小字写着一串梵文。

跨过大门,迎面是一敞院,一小二打扮的少年西摩人从主屋内飞奔出来,朝黑衣男子微鞠一躬,嘴里快速地讲了句梵语,然后伸出手来。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摸不清则小二是什么意思。那小二见黑衣男子没动作,便用手指了指他身后那匹马。黑衣男子方醒悟过来,脸上现出一抹自嘲的微笑,忙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小二,由小二带马下去喂料,他自己则迈步进入主屋。

一长脸,蓝眼,瘦高鼻,挺着大圆肚子的中年西摩人,伸开双臂,朝黑衣男子走来,热情的用中原话高声招呼着他:“尊贵的客人,我叫胡桑,是这间馆驿的主事。这一路想必舟车劳顿,身体疲乏了吧。快请坐下喝杯热茶,干净的房间一会儿就给您准备好。”

黑衣男子从衣襟里摸出一硬纸册,递给胡桑:“这是某的符信,明日卯时大梁使节须向拔密陀汗王递交国书,还请提早准备 下。”

胡桑接过纸册,打开看了下,然后合好还给那黑衣男子,笑道:“这个自然,客人不必担心。还请先坐下休息会儿。”

他转回身,右手打了个响指,高声喊道:“汉信,快给客人上茶。”

屋里摆着些供人休息的坐榻和矮桌,黑衣男子坐下时才发现一角落里的榻上,原来还坐着一男人,黑眼,黄皮跟他一样是大梁人。黑衣男子朝那人点了下头示意,那人也笑着点了下头。

一戴着小黑圆帽的西摩少年,从屋侧一挂着布帘的门后掀帘出来,右手单手托着个放了一茶壶和茶杯的小托盘。少年将小托盘放在黑衣男子面前的矮桌上,用生涩的中原话道:“请用茶。”

黑衣男子留意到那少年垂着的左手缺了根食指,那少年似也感觉到黑衣男子的目光,将左手悄悄往身后藏,躬身退下。

“郎是大梁的使节?某在这里已多日没见到大梁人了。”坐在角落的那个男人,这时站起身走过来,与黑衣男子对面坐下。

“某只是使节的随侍,使节身体不适,在路上耽搁了,派某先来城里准备一下。”

那男人听了来了兴趣,凑近低声问道:“某前段时间在这里听说,西摩的拔密陀汗王向大梁借兵要去攻打东摩,不知使节这次来是不是为着这事?”

“这个吗,某位卑实在不敢多言。”黑衣男子拿起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脸上即时皱成一团。

“哈,这是这里特产的薄荷茶,刚喝有点不习惯,时间长了就能体会其妙处了。”那男子了然地解释道。

“郎在这里待得有多久了?”黑衣男子笑了一笑问道。

“某是随工部薛郎中一起来西摩国,帮忙建拔密陀汗王的夏宫,来这里有四、五个月了。薛郎中及其他人已经还朝去了,某还有些琐事处理完毕便回去。”那男子叹了口气道,“幸亏是要走了啊,你看今天外面出师讨东摩,再待下去怕是要不太平了。为了这次征讨顺利,早上还杀了两百多个奴隶祭天,那割下的人头还挂在城门上呢,郎进城时见到没有?”

黑衣男子眉头皱了下,脸上现出嫌恶的神情:“某在大梁便有所耳闻,想不到这里竟还如此蛮荒未开化。”

那男子忙“嘘”了一声,小心地四周环视了下,见无人注意,压低声音道:“郎还须懂入乡随俗这句话啊。此地奴隶风气盛行,又岂是你我二人之力所能更改的。之前给郎上茶的汉信,便是那胡桑的奴隶,前几日只因偷吃了厨房里的剩菜,便被砍去了一根手指呢。”

黑衣男子握着杯子的手轻微抖了下,眉头皱得更深。

“某刚来这里的时候,也不适应,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对不对?”那男子继续热心地倾囊相授道,“你稍用心留意便会发现,这西摩国里有两个种族,一个是蓝眼的萨利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贵族,作威作福的主人,另一个则是黑眼睛的陀罗人,是奴隶,从事一切卑贱的工作。”

黑衣男子听后静默了会儿,开口道:“这世上竟还有单凭眼珠颜色来定人贵贱的国家,真是可悲。某只想早日办完差事,速速离去。”

“吾等在这里是异邦人,倒还算受些尊敬,毕竟大梁乃强国天朝,西摩只是岁贡的属国,郎也不必过分忧虑。”那男子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说了这半日,倒还不曾请教郎的高姓大名?”

黑衣男子伸手作揖道:“某姓程,名卓风。”

那男子眼神亮了一亮,喜道:“郎也姓程?这可太巧了,某也姓程,单名一个洵字。”

茶汤沸了,程莘往里撒了点盐,舀出两碗放在托盘上,送进里屋。帝利仍坐在床榻边,怀中横抱着把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琵琶,低垂着头,手指翻飞拨弄间,行云流水的异域曲子充盈了整个房间。

一旁站着的昆仑奴见程莘进来,走上前道了谢,拿起一个茶碗,端在手里,仍回到帝利身边站好。

帝利右手五指轮番轮过琴弦,一个接一个音从弦上腾起,又消散于无形,当最后一个音也藏匿于虚空中时,他收势,将手移开了琴弦。程莘这才注意到,帝利这把琵琶有些古怪,只有二根弦,却也能弹奏出音色丰富的整首曲来,真真是稀奇。

候着的昆仑奴弯腰将茶碗送至帝利面前,轻声说了句什么,估计是劝他喝茶。帝利抬手挡了下,昆仑奴知意,直起身子重又站好。

“某这就为程公弹第二首曲子。”帝利左手换了个指法,按上琴弦。

一直呆坐在床榻上的程莘爹忽然动了动,痴傻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刹。。。刹逻些城?”程莘爹呢喃道。

程莘暗中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自从他爹从刹逻些城逃回家后,便不曾听他提过这个名字。

帝利不语,右手轻捻琴弦,舒缓悠沉的曲调,水波一般漫过整个房间,就如那静谧的夜。

“程郎,你也被吵醒了?这大半夜,睡得正好呢,谁在吹号子啊?还这么响!”程洵一边系着袍子,一边对站在走廊上,也出来看究竟的程卓风抱怨道。

凌厉的号角声,刺破刹逻些城墨紫色的夜空,如鹰鹫低回盘旋,萦绕不绝。

“这号角声似乎从多处传来,难道城中有大变故?”程卓风侧耳听了会儿道。

“这白天王师刚出城去征战,现在多半还在路上,应该不会是东摩国的人打来了吧。”程洵嘴上虽这么说,但面色也凝重起来,“我们这去找胡桑,看他怎么 说。”

程洵走在前,一路大喊着胡桑的名字,寻到胡桑的卧房前,馆驿中夜色寂寂,竟无一人前来应询。程洵刚举起手要敲门,突然门自己开了,一人猛地冲出来,差点跟程洵撞个满怀。

程洵被唬得后跳了一小步,定睛一看,原来是汉信,他松了口气道:“是你啊,汉信,胡桑在哪里?外面这号声是怎么回事?”

汉信一言不答,只看着程洵,眼神出奇得亮。

程洵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胆气先自泄了一半:“你。。。你怎么不说话啊。。。对了。。。这么晚你在胡桑的房里干什么?”

汉信脸上渐渐漾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他将头转开,不再看程洵,口中高喊了句梵语,径直走了出去。

“这。。。他这是怎么了?这孩子疯了吗?”程洵诧异得睁圆了眼,想要跟着追出去,却被身后的程卓风一把拉住。

“别去,他手里拿着刀。”程卓风小声提醒道。

程洵这才留意到,往外走的汉信右手上,赫然握着把长弯刀。晦暗的夜色中,好像鲜血样的液体沾满整个刀刃,有一些滚滑到刀尖上,一滴滴掉落在地上,似凶兽留下的足迹。

“他刚才喊杀,杀光,这手里还拿着刀。。。不对,胡桑在哪儿?我们这喊他半天了,为什么还没出来?”程洵回过味来,面色悚然,忙跑进房内。

程卓风也跟着进了房间,房中密布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夜色朦胧,依稀可辨出床榻,矮桌,胡床等家具。只见程洵呆站在床榻前,一动也不动,榻上黑黝黝一团,隐约可看出个趴躺着的人形。程卓风走到矮桌前,摸索着找到了火折,点亮了蜡烛。火光亮起来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倒抽冷气声,甫转回头,望向榻上,他自己也禁不住脊背一阵发凉。

胡桑横七竖八地滚倒在榻上,身上被砍了数十道口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伤口处皮肉翻绽,流出的血浸濡了被褥,染出大滩大滩深紫色的墨团。脖子处的伤口是最深,最致命的,颈项被砍得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只靠一根隐露出的白骨连接头与身子。胡桑就像一位跳舞下腰的胡姬,侧弯着头,双目瞪视着虚空,湛蓝的眼珠无生气地映出一点幽冥的烛光。

“这,这出人命了啊!”程洵半晌吐出一句话来。

“汉信是被逼的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程卓风有些漠然。

“可,可这毕竟是杀了人啊,不行,我得去报官去。”程洵拔腿便往外跑,临出门的时候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嘱咐程卓风道,“程郎,你好生看着这里,千万别动什么东西,这可都是罪证。”

程洵奔出去后,程卓风耐不住屋里的气味,拿着烛台走到了外面的堂屋。那让人心烦的号角声这时候却突然停止了,片刻的宁静后,外面慢慢泛起一些哗喧,似乎是人的喊叫声。程卓风刚在堂屋的榻上坐下不久,就见程洵从外院复又跑进屋里,反身迅速地关上了大门。

“你怎么这么快报官回来了?”程卓风讶异道。

程洵背靠着门,喘了会儿气道:“外面,外面翻天了。我走到大街上,只见到处都是杀人,砍人的,我见势不好,忙跑回来。”

“外面在杀人?谁杀谁?”

程洵走到程卓风面前坐下,惊魂未定道:“搞不清怎么回事,反正有一些人见人就砍,冲进屋子里杀人,看样子也是西摩人,不是东摩人打进来了。”

“难道没有人报官吗?官府的人呢?就听凭那些人光天化日地杀人?”程卓风不解。

“这谁搞得清,也许官府的人来不及赶来呢,那些杀人的说不定是东摩人的细作。”程洵说着腾一下站起来,“不行,我们这样等着不安全,还是应该去官府那里看看是怎么回事。”

程卓风想了下,也站了起来道:“今晚的事实在太蹊跷,我跟你一起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同来到院中,谨慎地慢慢打开了院门,伸出头察看。远处的大街上火影憧憧,厮杀喊打声如巨浪拍岸,一波儿一波儿遥遥传来。忽然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从大街上拐进了这条小路,沿着墙匆匆向里跑来。因逆着光,看不出来的是什么人,程洵和程卓风对视一眼,忙一起缩回头,关上了院门。

没过多久,门上便响起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程洵和程卓风沉默地用背死死抵住大门。过了一会儿,门外的人见无人应门,便小声喊起胡桑的名字。程洵看了眼程卓风,程卓风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就在这时,门外的人忽然用中原话喊起程洵的名字。程洵和程卓风皆愣了一下,接着程洵眼珠一转,不顾程卓风频频阻止的眼风,答道:“门外的是谁?”

“是程洵吗?我的朋友,我是维哈。”门外的人声音中透着股惊喜,“快开门,我的朋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程洵凑近头,极轻地,几乎耳语般对程卓风道:“着维哈是拔密陀汗王的大祭司,之前见过几面,不知他现在来是干什么?”

程卓风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汗王的祭司,那应该不会是东摩的细作,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来杀人的。”

“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他只知这里有我在,却不知还有你。等下我开门,你藏在门后,万一有诈,我们也好有个后手。”程洵跟程卓风商议完,对门外的维哈道,“原来是维哈啊,你等一下,我这就开门。”

程卓风离开门,旋身贴墙而立,程洵小心地将院门先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站的人穿着件罩着头的斗篷,看不见面容。

“把头露出来,让我看见你的脸。”程洵语气强硬,不容置疑道。

“真的是我,维哈。”那人将头罩拉下,衬着远处的火光,只见来人光头,高鼻,蓝眼珠藏在狭长的深眼窝中,透出点点微光。

程洵验明正身,遂打开了院门,放维哈及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也穿着斗篷的,身量像孩童般的人进来。

“对不住啊,现在外面乱的很,不得不谨慎一点。”程洵等人都进来后,又关上了院门,顺便遮挡着门后的程卓风,让其躲到院门旁的暗处去。

“我正是为此而来,你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维哈也不等程洵作答,一股脑儿接着道,“陀罗人造反了,他们趁王师离都,晚上以号声为信号,大肆杀害萨利人。宫中的奴隶杀了汗王的妻儿,只有汗王自己由亲卫保护着突围出去,现在往城外逃去,要是能逃得出,便可追上离都的王师,反攻回来。”

“什么?陀罗人造反?”程洵吃惊得张大了嘴,“那城里其他的士兵呢?怎么不去镇压?”

“陀罗人向来人数众多,城中军队除去汗王的亲卫,以及王师,皆由陀罗人组成,现在。。。”维哈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道,“只怕全城都已经被陀罗人控制住了。”

程洵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胡桑呢?他在哪里?”维哈朝院内的堂屋望了望。

程洵将发现胡桑被害的过程一一道出。维哈听完面色平静,似乎早有所料:“每个人头逃不掉,宫里的人,宫外的人,城里每个萨利人似乎难逃今晚的命运。”

他无征兆地忽然“嗵”一声跪在程洵面前道:“程洵,我的朋友,今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一直躲在维哈身后的那个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维哈,你这是干什么?现在我们都是自身难保,我还能帮你什么呢?”程洵被这一变故搞得有些心烦意乱。

“请答应我,这是救一个孩子的命呢。”维哈恳求道。

“救哪个孩子的命?”躲在墙角暗处的程卓风这时走出来问道。

维哈吃惊地转过头看着程卓风:“你,你是谁?”

“这位是今天白天刚到的大梁使节的随侍。”程洵简短地介绍了下。

“大梁使节?那你们一定能帮我的。”维哈听后脸上绽出欢喜的神情,“陀罗人虽然要杀萨利人,但他们不敢动大梁的臣民。请你们把我的孩子带出城,带去大梁,给他一条生路。”

维哈转身将跪在身后的另一人的斗篷头罩拉下,露出一个七、八岁男孩子的头来。那孩子棕色头发,尚带点稚气的小圆脸上,一双蓝莹莹,透着水光的大眼睛惊慌地看着程洵和程卓风。

程卓风还在沉思,程洵便一口回绝道:“不行,维哈,你自己也说了,现在外边的陀罗人都在杀萨利人,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带着你儿子逃跑,那我们一起都要完蛋。”

“让这孩子带上头罩,不会被人发现的。”维哈近乎哀求道。

“要是有人要查呢?这头罩掉下来就看到了。”程洵铁了心道,“不是我们见死不救,这太冒险了,谁家没有妻儿老小?被发现的话大家都得死。维哈你看看这孩子的蓝眼睛,这怎么瞒得过去?”

维哈之前眼中迸出的希望,慢慢冷了下去,沉了下去。他直挺着身子站了起来,伸手拉起了一旁的儿子,与生俱来的那股尊贵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又重回身上,两人默然朝院门走去。

程卓风望着他们的背影,上前一小步,欲言又止,程洵见状忙扯了下程卓风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事。

到院门处,维哈突然停了下来,只见他搂紧儿子到身前,俯身低语了几句梵语,刹那间,一声尖利的惨叫声破空而出,维哈的儿子痛嚎着,手捂着脸,跌摔在地上。

程洵和程卓风围上去,将维哈的儿子扶坐在地上,鲜血从孩子紧捂着脸的手指间渗出。

“维哈,你这是干什么?你对孩子做了什么?”程卓风怒斥道。

“都是这双眼睛害了他。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有没有眼睛也无所谓。”维哈望着自己沾着鲜血的指尖,凄凉地冷笑道。

院墙外的小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声,估计是刚才维哈儿子的叫声引来的。程洵吓得面无人色:“怎么办?好像是陀罗人来了。”

“要不我们先进屋里再说?”程卓风也仓皇无措。

维哈忽开口道:“程洵,我去将外面的人引开,只求你能答应我,把我的孩子带出城区。”他目光灼灼瞪视着程洵,然后也不等程洵作答,转头深望了眼坐在地上的儿子,轻轻叫了声“巴扎”,便绝然打开院门,冲了出去。

院外的人声霎时一阵沸腾,呼啸着朝远处散去。

帝利轻摇琴弦,呜咽般的长音一哽一哽逐渐归于平静。他右手离弦,第二首曲子在凄凉地余音中戛然而止。

程莘爹目光迷离,似乎想起了什么,嘴中轻念:“巴扎,巴扎。”

程莘担心他爹又要开始发作,走上前欲宽慰。帝利出声道:“程小郎君不必担心,程公只是听了曲子,想起些旧人旧事,并无大碍。”

“阿爹真的能想起以前的事了?”程莘半信半疑道。

“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程公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帝利扬起右手,在空中稍顿了顿,猛地向下一划琴弦,势如破竹之音澎湃而出。

待院墙外又重复平静后,一个身影悄悄探出院门,见无人后,迅速窜出贴在墙根。随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傍着出了院门,背离大街,匆匆往小巷深处走去。之前出来的那人,警惕地四下察看了一番,见无异状,也紧跟其后,向人迹冷落的巷底跑去。

三人两前一后行至了巷底,往右一转,进了另一条小巷。沿途屋舍皆门洞大开,死气森森。几乎每户的大门处都有拖曳而出的血迹,有几家敞开的院中还可见到倒伏在地,鲜血遍身的尸体。当年的朱门广厦,小户寒门,温柔乡,天伦处,现如今皆成了修罗场,销骨窟。

程洵和程卓风一路行来,皆沉默不语,只是脚步越来越快。程洵还用手遮着,带着头罩的维哈儿子的脸,似乎怕孩子会不小心瞥到这般的人间炼狱惨状。

小巷不长,不远处的出口通着,飘来零零落落人声的大街。走在前面的程洵停了下来,转头对跟在后面的程卓风小声道:“我们得上大街,转到前面的另一条小巷子里,然后就可以通到城门那里。”

程卓风远远瞧了下偶有人影走过的大街,有些担心道:“就没别的小路可以绕过去吗?万一碰上那些陀罗人怎么办?”

“要是有别的道可走,我会选这条吗?只有穿过大街才可以到城门。”

程卓风不出声了。程洵把维哈儿子的头罩拉得再低点,仔细整理好,遮挡住全部的脸,然后深吸一口气道:“好了,我们走吧,希望维哈说的是真的,他们不会杀大梁人。”

他们三人行出小巷,走上大街。街上一片狼藉,遇害的萨利人如垃圾般被堆弃在路上,三五一摞,四六一滩。石头拼铺的街面上鲜血横流,都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遥遥地,天边似有滚雷轰鸣,仔细辨去,原来是城那边蒸腾起喊杀和呼救声。

街面上还在游荡的小撮陀罗人,如听到猎物哀鸣的野兽,提着刀,踩踏过血泊和尸体,往城那头跑去。

程洵他们低着头,在街上迂回地避着尸体赶路。有一两个经过他们的陀罗人,好奇地驻足盯着他们看,但很快便又失去兴趣,继续往那哗动处奔去。

程洵指着前面隔着有五六间房子的一处巷口,做了个往右的手势,意思在那里右转。三人加快了脚步,也顾不上避忌,踩着街上趴着的尸体向那小巷跑去。

离巷口还差两间房子的距离时,有一群十多个陀罗人,举着火把,从街对面的一条小巷中走出。程洵他们见到后,脚步明显一滞,随即赶着往前跑。

那群陀罗人中马上有人用梵语喊了他们一句,程洵他们不加理睬,蒙头继续往前跑。忽拉拉一下,那群人冲了过来,将程洵他们团团围住。

程洵见硬闯不过去,忙赔着笑,用中原话道:“这是误会了,我们不懂梵语,不知道你们之前对我们说的是什么,真是误会。”

那群陀罗人看清程洵和程卓风长相后,便已愣了一愣,现在听到程洵讲的中原话,更是满脸迟疑,交头接耳。过了会儿,人群中有个高额,窄长脸,长相俊美的陀罗人笑着用流利的中原话回道:“原来你们是大梁人,我们之前不知道,见你们形迹可疑,还以为是漏网的萨利人呢。”

那个陀罗人目光在程洵,程卓风,还有维哈儿子的身上转了几转,问道:“你们这么晚了,是要到哪里去?”

“这个,这个不是外面有些乱嘛,我们想出城去避一下。等完事了,再,再回来。”程洵佯装若无其事道。

“你们还是回去,待在馆驿里吧,这跟你们大梁人没有关系,不用害怕。”那陀罗人盯着戴着头罩的维哈儿子,笑道,“这位是谁?也是大梁人吗?”

“这是馆驿里服侍我的孩子,之前因做错事,被馆驿主事弄瞎了双眼,我们这是想带他出城,去大梁找医师看他的眼睛还有没有救。”一旁的程卓风抢在程洵前头答道。

“噢,还有这种事情。”那个陀罗人挑起了眉毛。他冲拿着火把的同伴说了句什么,那同伴将火把递给了他。之后那陀罗人拿着火把,走近维哈的儿子,伸手拉掉了孩子的头罩,弯下腰,就着火光仔细端详起孩子紧闭的双眼。

似乎感受到了紧盯的视线,维哈儿子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程洵用双手分别搭在孩子的两肩上,解释道:“这孩子本来就胆小,又受到萨利人这么非人的虐待,现在特别怕生人。”

那陀罗人拿着火把,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缓缓地在维哈儿子的眼前移动。他见维哈儿子的眼珠不为所动,便直起了身子道:“你们真是善心人啊,不过难道刹逻些城里没有医师吗?”

程洵斟酌着字眼道:“好像现在城里也找不到几个活着的医师吧。”

那陀罗人呆了一下,方有所悟,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明辨的神情,他道:“那好吧,你们走吧,愿真神保佑你们。”

那陀罗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那群同伴走去,程洵松了口气,招呼程卓风继续赶路。电光火石间,那群陀罗人中忽窜出四人,两两抓住程洵和程卓风的胳膊,将他们制伏住。

程洵见此惊变,脸上变了颜色,不知是哪里露出破绽来,被这群陀罗人发现了。程卓风用力挣了挣被钳住的双臂,激愤道:“为什么抓住我们?你们不是让我们走了吗?”

之前问话的那个陀罗人又转回身,快步走向被突发变故搞得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慌乱转着头听声音的维哈儿子,伸出手一把扣住孩子的脖子。他手上边用力,边阴狠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孩子是真瞎还是假瞎。”

维哈的儿子双手双脚不停地拉扯踢踹,想挣脱掉卡在脖子上的手,但那只长满老茧的手牢牢地扼住自己的脖子。他被勒得面皮涨得青紫,舌头也伸了出来,手脚慢慢软了下去。

程洵和程卓风在一旁不停咒骂,眼见着维哈儿子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那个陀罗人忽松开了手,维哈儿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那人平淡似乎有些失望道:“原来真是个瞎子。”他对擒住程洵和程卓风的同伴招了下手,那四人放开了人,走回人群中。那个陀罗人也转身融入同伴中,谈笑着讲了几句话,一队人便朝前走去。

程洵和程卓风扶起维哈的儿子,两人架着孩子往之前那巷口走去。刚才那群陀罗人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忽然有一个人从一旁一条小路中跑出,见到那群陀罗人就高声地打招呼,那群人也热情地挥手,让那人过来。

程洵瞥了那人一眼,立马低下头,小声对程卓风道:“不好,那来的人是汉信,你说他会不会认出我们来?”

程卓风听后,也马上伏低头:“你看清楚了?那汉信跟我们又没仇,不会害我们的吧。”

程洵一边走,一边偷偷抬头拿眼去瞄汉信,只见那群陀罗人跟汉信说了几句话,还向走在后面的他们指了指。

汉信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过来,怔了一下后,似没看清般狠狠盯着他们看了会儿,然后转头对那群陀罗人说起话来。

“不好,那汉信好像认出我们来了。”程洵有意放慢了步子,对程卓风道,“等一下,慢些走,看看什么情况。”

汉信说完话后,那群陀罗人停了下来,齐齐转身面向程洵他们。

“快跑!”程洵见势不好,脱口叫道。同程卓风一起迅疾转身,拖着维哈儿子,向后奔去。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及那群陀罗人的喊叫。因带着个孩子,程洵他们速度明显受阻,耳听得追赶的人越来越近,程洵三人慌不择路,左转进旁边一条小巷里。七转八绕后,他们奔到巷底,才发现这原来是条死胡同。一堵一人高的砖墙挡在面前,墙根处堆着些丢弃的破竹筐和旧木箱。

“快,你先带着孩子翻墙过去吧。”程卓风不假思索地对程洵道。

陀罗人的追喊声愈来愈近,程洵急道:“他们快赶上来了,我们要先走了,你怎么办?时间不多啊!”

“你还废什么话,能走一个是一个,我替你们挡一下。”程卓风用力推了下程洵,催促道。

汉信和那群陀罗人追上来时,只看到程卓风一人站在巷底。

“另一个大梁人和那个小孩呢?”汉信逼视着程卓风。

“走了,早翻墙跑了。”程卓风冷漠地看了眼汉信,“你们陀罗人杀了萨利人不够,难道还想杀大梁人吗?”

汉信冷笑一声:“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什么馆驿的奴仆,你们偷偷摸摸要带他走,还编谎话来骗,我猜他就是一个萨利人的孩子。”

“我不管他是萨利人还是陀罗人,只知道你们连一个瞎了眼的孩子也不放过,真比猪狗还不如。”

汉信怒瞪双眼,用力挥着那缺了根食指的左手,大声厉斥道:“闭嘴!萨利人都该死,都该死!”

程卓风眯起眼睛,暴喝一声,朝那群陀罗人冲去。

曲子急转直下,如败溃之兵,四野哀鸣。程莘留意到他爹随着乐曲的转合,竟流起了眼泪。起初只是一滴,一滴,滞缓滑落的泪珠,紧接着泪珠连成了线,细线泛滥成了扁平的水带。程莘爹面色平和,却是满脸泪光,有一股慈悲的肃穆感。

杂乱地脚步声随着人声的远去,渐渐稀稀落落,直至恢复了平静。程洵透过竹筐的缝隙,看到外面的人散去了,不知何时,浓稠的夜色身不由已地淡薄开来,小巷中青的砖,褐色的木门,以及地上暗紫色溅落的血迹,慢慢清晰了起来。

天不知不觉间已经亮了,一束束金色的阳光,迫不及待地跑向街面,跃上屋顶,掠过清晨出来觅食的飞鸟的翅膀。不管怎么样,今天似乎会是一个好天气。或许是这晨光的关系,程洵没来由地觉得心定了不少,他搂紧了身旁,同他一起蹲着的维哈儿子,轻声道:“睡一会儿吧,巴扎,外面的人走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程洵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又黑了。他转头看见维哈的儿子,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抱腿,因眼睛闭着,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程洵小心地挪动了下自己一直环抱着孩子,有些发僵的手臂。维哈的儿子忽然将头转向程洵,小声地用还比较生硬的中原话道:“饿。”

“啊?”程洵没怎么听懂。

“我。。。饿了。”维哈儿子重又放慢语速道。

“噢。”程洵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感觉到饥肠辘辘。他察看了下外面的情况,想了下,对维哈儿子倒:“巴扎,你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跑出去。我出去找点吃的东西回来,记住!千万不要乱动,不要跑出去。”

维哈的儿子点了点头。程洵慢慢直起身子,缓缓顶起倒扣在头上的破竹筐。只听“啪啦”,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之前覆在竹筐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程洵一手托着竹筐,快速地跨出了藏身的木箱,机警地四下看了看,见无人,便又把那竹筐扣回在木箱上。

白天应该是个艳阳天,这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泻银般的月光,静静淌过倒在木箱旁的程卓风。程洵抓住程卓风的双臂,将他拖往一边,想靠在墙角处。但程卓风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硬,不住往地上溜,他身体弓起,双手向前伸,维持着之前趴在竹筐上的姿势。

程洵跪在地上,看着程卓风一直盯着前方,没有闭目的双眼,仿佛间又回到了之前那个晚上。程卓风像困兽般冲向那群陀罗人,挥舞着拳头砸向人群,却招致更多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冷不丁捅了一刀在程卓风肚上。程卓风手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踉跄着走到墙角,趴倒在破竹筐上。有几个陀罗人骂骂咧咧地走上前,继续用刀砍,用脚踹程卓风的后背。程卓风一动不动,死死伏在竹筐上,他的目光穿过竹筐的孔隙,遇上躲在里面的程洵惊恐地双眼。

“你们永远找不到他们,他们早跑了,已经出城了,你们这群畜生休想再伤害那孩子。”程卓风喊着喊着,竟凄厉地笑出来,那笑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

程洵郑重地给程卓风磕了一头,伸出手默默地抚向程卓风睁着的双眼,轻声告慰道:“程郎,放心吧,我一定带着那孩子活着出去。”言毕,缩回手,程卓风和阖上双目,面色安详。

程洵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挨着墙走向小巷口。他沿路摸进了几户人家,但搜寻一遍后,只寻得一块干裂僵硬的面饼。程洵忽然记起,来时巷口有处门脸颇大的人家,应该是个富户,也许会有不少吃食。

他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大敞的雕花木门通着一个草木扶疏,幽静的院子。程洵蹑手蹑脚地潜进了院中,在西边一排小屋中找到了厨房。这房子的主人两日前似乎置办过宴席,剩了颇多的厨余。程洵拿了半只挂了白色油脂的烤羊腿,四张饼,还有一些瓜蔬,想着应该够吃一阵子了,便决定回去。甫转身,便看到厨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杵了三个人影,他吓得一个哆嗦,抱在怀中的吃食差点掉在地上。

那三人中最矮的一个冲程洵开口问了句梵语。

程洵忙堆笑道:“我是大梁人,馆驿中没有吃的了,城中又没人开店,只好到这里还找吃的。”

那矮个的走进厨房,借着窗口漏进来的月光,端详了下程洵,然后用中原话讥讽道:“大梁人也做贼吗?买不到,就半夜道人家里偷?”

程洵心内不忿,暗忖这宅子也不是你的,凭甚用话来辱我,但面上仍笑道:“真是不知这宅子里有人,这样,我用钱来买总可以吧。”他腾出一只手,往怀中去掏贴身带着的西摩国铜币。

谁料那矮个的冷哼一声道:“萨利人已经被我们杀光了,马上就要有我们陀罗人的国王,谁还用他们的钱。”

程洵停住了掏钱的手,为难道:“那可怎么办,我已一日没吃东西,肚子饿得难受。不如你们行行好,做做善事,就当施舍给我吃吧。”

“你们大梁人是萨利人的朋友,我们不帮敌人的朋友。”矮个的说着便欲上来拉扯。

“谁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大梁没有奴隶,也看不上用奴隶的人。何况国之邦交,有利则合,无利则散,哪来朋友的说法。”程洵后退几步,护住怀中的吃食急道。

那矮个的停了下来,后面厨房门口站着的两人中的一个,忽然说了句梵语,然后三个陀罗人都哄笑起来。程洵听他们笑得古怪,不由汗毛倒竖,四下瞟了几眼,琢磨着一会儿他们若是发难,该如何逃出去。

那矮个的笑了一阵后,开口道:“很好,你不是说你们大梁人不是萨利人的朋友吗,只要你能证明给我看,这里的吃的随便你拿。”

“如何证明?”

那矮个走到灶台边,揭开灶上摆着的一口铁锅的锅盖,笑得不怀好意道:“只要你吃了这个,就算是我们的朋友。”

程洵狐疑地走上几步,伸头去看锅内。只见一锅白汤内露出一截如猪蹄般的东西。那矮个的拿起锅旁搁置的铁勺,从汤中舀起猪蹄,直送到程洵鼻子尖前道:“把这吃了,我们就信你。”

程洵定睛一看,那猪蹄长着白白胖胖的无根手指,这哪是什么猪蹄,分明就是人手。他吓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胃中一阵翻腾:“这。。。这。。。这是。。。”

“这是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萨利人的手,你看我们陀罗人做牛做马,把他养得多好,肥肥胖胖,肉吃上去可嫩呢。”那矮个的阴测测道,“你如果不吃,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萨利人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也不把他们的朋友当人。”

他朝门口那两人丢了个眼色,那两个陀罗人亮出手中握着的长刀,一步步向程洵逼近。。。。。。

程洵抬起倒扣的破竹筐,躲在里面的维哈儿子,听到响动怕得瑟瑟发抖。程洵忙出声安抚了他,然后从肩上拿下一个包袱,从里掏出半条羊腿来,塞到维哈儿子手中:“吃吧,这是羊腿。”

维哈儿子拿羊腿凑近鼻子嗅了嗅,然后咬了一小口,咽下去后,便大口大口撕咬吞咽起来。程洵望着他快速咀嚼的样子,心中抑制不住地一阵恶心,好像有一只手不断抠着自己的嗓子眼,胃酸一波儿一波儿往上涌。

“别吃了!”程洵一把抢过维哈儿子手中的羊腿,弃之在地。

维哈儿子茫然地转着头,不知所措道:“怎么了?怎么了?”

程洵自悔失态,从包袱中又翻出一张面饼,交到维哈儿子手里:“巴扎,记住吃素,不要吃肉,不要吃肉。”

维哈的儿子开始慢慢地一口一口咬着面饼,程洵跨进藏身的木箱中,将竹筐重又扣在头上。他双手抱膝,背部紧贴着木箱,眼睛有些发直,嘴中不停的小声自语道:“不要吃肉,不要吃肉,不要吃肉。。。”

重复的拨音一遍又一遍,由强渐渐转弱,及至几不可闻,如母亲低哼的摇篮曲,一声声,一声声,晃晃悠悠驶向那宁祥的梦。程莘爹闭上了眼睛,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如入定般坐在那里。

帝利从榻上站起身,将琵琶收入斗篷中。一旁候立的昆仑奴见状,在矮桌上放下一直端着的茶碗,上前扶着帝利转向程莘。帝利朝程莘鞠了一躬,开口道:“当日程公于某有恩,今日恩公身蒙不幸,深陷泥沼,某以三首曲子,慰恩公之心,得报当年之恩。”

程莘忙施回礼,不免有一丝探询之意:“听郎之意,阿爹的病这就算好了?恕某冒昧,郎可知阿爹究竟因何犯此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恩公之病乃放不下,忘不脱,挣不了。待看空,忘空后,自然会好了。程小郎君且自安心,某就此拜辞了。”

程莘拜谢不已,送帝利及昆仑奴至院口,再转回里屋。进屋时便发现他爹已醒来,正恍然若失地打量着房间。

听见响动,程莘爹转过头,见到程莘后,脸上先惊后喜,还有着一丝怯涩:“花奴,是你吗?离家这些时日,想不到你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程莘呆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道:“阿爹,你喊我什么?”

“花奴啊,怎么了?这不是你乳名吗?”

“是,是我乳名,只是想不到阿爹还记着。”

“这个怎么可能会忘呢,我在刹逻些城的时候,天天想着你跟你娘,只盼着能快点回家。”程莘爹走近程莘,端看着他的脸,脸上满是重逢的喜悦,“这下好了,回家了!我程洵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我也才走了四、五个月的光景,怎么你一下子长得这么快?我离家的时候,好像你才到我的腰吧,现在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

程洵絮叨着家里的琐事,程莘却在这时想起了五年前,他爹刚从刹逻些城回来的那个早晨。面容枯槁,浑身脏乱不堪的程洵跪下,一把抱紧了前来应门的程莘,撕心裂肺般哭嚎着:“孩子!孩子!”温热的泪水濡湿了幼时程莘的脖颈,脊背僵硬往后挺直的他,慢慢地将手环上他爹的背,轻轻搂着。

“对了,说了这么多,还没见你娘呢,她在哪里?出门了吗?”程洵说着要往堂屋里去。

程莘上前双手合抱住程洵,头靠在他爹的肩上,轻声道:“阿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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