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金峰,我的悲情小镇(三)我们家的酒文化

高祖重情重义,不忘东家当年的知遇之恩,发家后立下严格家规:林家子女一律要做善事回馈乡里。男子不准纳妾,不准赌博,否则逐出家门等。
 
长乐土豪发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涌进福州城,做更大的生意,买房买地买商铺等,将下一代也生在那儿。我的高祖在福州的西湖口买了大宅,将生活和经济中心迁到福州。我的曾外祖父,外公和母亲生在福州城,说得一口地道的福州话,从此对外称自己是“福州人”了。
 
福州在1902年就有酒业公帮组织,会员达100多户。当时著名的酒库之一玉泉隆(根据我的母亲凤鸣的回忆)的股东之一就是我的高祖。酒的生产规模是以缸来计算的,每缸650斤,旺盛时期福州酒的产量达一万缸。酒库的场所很大,两三百平方米是很常见的。酒库里各种规格的亭亭(容器),坛坛,瓮瓮一字摆开,装60斤的为亭,装40斤的为坛,装20斤的为瓮。
 
过了盛夏的三伏天,酒成熟了,老板就在酒库外挂出“发缸”,有时写成“发扛”,“发缸”即缸内的酒可以发了;“发扛”则意味着酒库的伙计可以两人扛一坛酒送货上门了。那时谁家有婚丧喜庆,一坛一坛的酒扛进门来,把喜庆的气氛炒得浓浓的。
 
我于去年年底回到了阔别十九年的福州,中学同窗老黄带我去了一趟福州档案馆。我翻阅了1951年的《福州市工商业联合会酿酒业同业工会会员名册》,发现玉泉隆1946年的产量为159缸,1947年的产量为151缸(大约为十万多斤)。自抗战开始,福州沦陷了两次,百业萧条,我的高祖于1948年去世,他去世前的一两年,玉泉隆酒库仍保持着比较高的产量,可见我的高祖在福州酿酒业的实力。高祖病故后,他的三个孙子(即我的外公和叔公)皆不谙酿酒技术,于是撤了股,退出酿酒业。
 
福州俗语说:头代富抄裙折裤,二代富长衫长裤,三代富有裙没裤。这句话用在林家也很合适。到了我外公这一代刚好是三代富,细皮嫩肉的,酿酒这种辛苦的体力活已经干不了了,更别说亲手调配秘方在蒸桶前薰得满头大汗,只为出一坛口味纯正的青红酒了。我的外公对吃穿极其讲究,脚上穿的皮鞋是在台江的魏南林皮鞋店用上等牛皮手工制作的,身上的西装和中式长衫是在福州最有名的华南服装店定做的,每天坐着自家长期雇佣的黄包车去下杭路的批发行巡视,去酒楼海吃豪喝谈生意,一副大老板做派。
 
巧的是,我的外婆华玉的娘家也开了酒厂,可以说林家和刘家的孩子皆是在酒缸里泡大的,个个酒量惊人,一般人不是对手。
 
我的母亲凤鸣才五岁,我的高祖就用筷子蘸一点青红酒让她浅尝辄止,凤鸣稍大一些,已经能够用小酒盅品酒了。少年时代的凤鸣自认是家族中酒量最好的,偏偏她的表妹秀不服,认为她才是酒国女豪杰。凤鸣对秀说:“不服来战,看看谁最霸(福州话,“棒”的意思)”。
 
暑假时,两位少女来到金峰老家(秀的父亲守忠也是金峰人)。她们特地约在夜幕下的海边西瓜地,摆上小桌,切了西瓜,一边吃瓜一边拼青红酒。几大碗青红下肚,凤鸣脸色发青,秀双颊通红。凤鸣不停往两人碗里倒酒,嘴里嚷着“干,干”,到了最后,两人都不胜酒力,趴在桌上休息。醉意朦胧的凤鸣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去推已经昏昏欲睡的秀:“秀,再干,比赛还没分胜负呢!”
 
秀嘟嘟囔囔道:“表姐,你赢了,让我睡一会儿吧。”秀刚说完,凤鸣已经倒地醉得稀烂如泥了 - 她只是比表妹多撑了一口气。从此,凤鸣被封为家族的“酒神”。
 
酒量大的男女嗓门也大。凤鸣比表哥旗小一岁,比秀大一岁(旗和秀是亲兄妹),兄妹几人情同手足。三个人聚在一起说福州话时,个个声如洪钟,手舞足蹈,笑声传到百米之外。我们这些儿女们盯着他们看,示意他们在公众场所小声些,三兄妹皆不以为意,说:“我们福州人,天生的大和咙(福州人发音不准,将hou念成he)。”
 
旗大学毕业后去了江苏教书,秀先是在福建某偏远县城当医生,三十岁后全家调到北京。凤鸣六十岁时去江苏和北京游玩,顺便看望表兄妹全家,旗和秀的儿女们对凤鸣的印象是:姑妈(姨妈)老了,嗓音还是那么洪亮。
 
我的大嗓门的母亲的福州话“dei丫霸”(一级棒的意思),小时候和我讲《闽都别记》《水浒》《福尔摩斯探案》时,全是用福州话的,惟妙惟肖。这些书可是古今中外天南地北,覆盖面极广的,老妈能用方言娓娓道来,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在她的熏陶下,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用普通话和同学讲水浒,开口一句“鲁迪青大闹野猪林”,惹得同学哈哈笑,纠正道“是鲁智深,你将福州话掺和进来了。”
 
妈妈认为自己的福州话正宗,还笑福州边上的长乐人总喜欢在外自称是“福州人”,开口一个“尾”字(长乐人方言中的“我”念成“尾”,与福州话发音不一样),暴露了自己是个乡下人。说这些话时,妈妈完全忘了自己的祖家在长乐金峰,按中国人的“祖籍”定义,也是长乐人的。
 
金峰离福州只有几十公里,它一直是我心中的悲情小镇,承载着我们家族的几段悲怆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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