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篇开始,以后所写大多是我自己记忆中亲历或亲见的情景和事 件,应该是五、六岁以后,也就是北平沦陷期间1941年、1942年以后的事 情。
宣武门外的永靖会馆,是一个普通的标准四合院,青瓦屋顶、青砖墙壁和地面。位于南北走向 的永光寺中街上,坐西朝东。大门开在院墙的东南方位。进大门,左手边是整个院 子的东南角,有一个储物间,放些杂物。 院子的西南角有一个公用厕所,蹲坑,男、女分开的。另外两个角上有厨房或小房间。四合院里,东、南、西、北各方位, 各有一排三间比较正规的住房,一共住了六、七家人。每排房子门前的廊檐和走廊都很宽,走廊中间有3级(南房只有两级)台阶,走下台阶就到院子里了。院子中间偏南有两棵大槐树,槐树花开时节,遍地白色的槐花,真香啊!西后院( 西屋后面的一排房子),也住了两家。
走进大门,右手边是东屋的一排三间房,住了三家人。傍着大门的一间算 是门房,住的是韩大妈和她的两个儿子韩顺东、韩顺清(韩小四)。 挨着他家住的那家人姓周,只有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女孩十几岁,跟我姐差 不多大,她们有时候说说话。当警察的梅长恩大叔和梅大婶家住在东屋最里面(靠东北角) 的一间。梅家没孩子,两口子都很友善,梅大叔 在街上看见我们这些孩子的时候,也总是很关照。
北屋的三间房,住着我们一家三代:爷爷、父母和我们姐弟仨。旁边,也就是院子西北角,有一个小 房间,是给我生病的九叔住的。九叔是父亲的一个堂弟,二公的小儿子,以前是北大物理系学生,生病(一度精神不大正常)休学后“暂住”我家,后因战争就一直住下了。当时家里一共七口人,东北角上有一个小房子,是我家厨房。
对着大门的西屋,也是一排三间房。当司机的郭大爷家住了两间,郭大爷是 河北人,有俩儿子。郭家大儿子比我们大些,大概很乖很懂事,记得我 母亲总是夸奖他,但后来不幸生病死了。小儿子郭连青有时住这儿,有 时住乡下。他常在院里摆个桌子写字,大字写得特别好,让我好生羡慕。郭大爷家旁边的一间房,之前是单身的老夏住在里面。老夏 和别人不大交往,好像境遇很不好,有一顿没一顿的。日据时期,不知 什么情况,死在屋里了。之后,可能是为了检疫防疫,封锁、消毒 、等等的,很折腾了一番。后来的信息表明,那一年北平有很多人死于霍乱,其实是与日军的细菌战计划密切相关。抗战胜利后,一位姓李的国军军需官和他的陕西籍老婆住进了这 间空房,大家称呼他“李军需”。
西后院还住了两、三家人。有一家姓刘,搬来较晚,好像是抗战胜利后才搬进来的。刘家有个女孩叫刘玛丽,长得很好看,比我小一 岁,她在骡马市大街、菜市口附近的一所学校读书,跟我和韩小四都谈得来。她说她爸爸在美国留学,这家男主人是她的叔叔。有一次交谈,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那是抗战胜利以后不久, 我9岁,她才8岁上下吧,她告诉我,他们的老师讲, 现在日本人已经投降,但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又要开始打仗了, 老百姓还要受苦。说着,深深的忧虑让她难过得流下眼泪,我听了也很难过,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我们的老师没讲过这些。
南屋的三间房,住的是张大爷家,也是司机,给人开车。张大爷也 是河北人,他妻子是小孩的后妈,常常一边给小孩洗澡,一边打孩子 ,我们都很讨厌她打小孩。记得小时候,妈妈常以此“教育”我,“ 你要是不听话,把我气死了,你就会有后妈。”
四合院里十来家人,从抗战前,到日占八年,到抗战胜利, 大家互相照应,邻里关系很融洽。还记得沦陷期间,母亲和大妈大婶们讨论混合面要怎么做,才能捏到一块。抗战胜利以后, 父亲和梅大叔、郭大爷等,常在我家一起议论时局。
父亲可能是院子里唯一的知识分子,比较受尊重。之前有工作的时候, 家庭条件也比较好。1942年以后,父亲就没工作了,他坐困愁城,一筹莫展,真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大家人,多是小的、老的、病残的,只能靠母亲摆摊出售家中物品和变卖家具来维持生活,非常艰难。姐 姐初中毕业后,没升学,去做了店员,也赚点钱补贴家用。
沦陷期间,凄风苦雨。已经在我家住了七、八年的九叔离奇“失踪”,再无音信;还不到六十岁的 祖父也没能熬过混合面的岁月,病故后葬在某处湖南义园。
抗战胜利以后,1946年,经人介绍, 父亲总算在南京找到一份比较合适的专业文字工作,先行离开北平。 1947年夏天,我们一家人分两批先后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北平的家,我和母亲是最后走的,要离开相处 十几年的老邻居,大家都很不舍。临走前一天, 母亲买了些酒、菜,请了院子里的大妈、大婶们,算是告别, 那一天母亲喝得有点多。
“永靖会馆”,是清朝时候湖南省籍人士在北京城建立起来的 21 个会馆之一,民国以后,成为湘籍赴京求学、谋事人士的暂居之所。 到三、四十年代,似乎又经历了很多变迁,当时住在会馆里的这些人 家,大概只有我们一家算是和“永靖会馆”直接相关。当年,湖南人住这个会 馆可能只需象征性地交些房租,但没有印象,故不能确定。非湖南籍的住户还是要交些房租,估计也合理、低廉,住户很稳定。
听大人们说,韩大妈家也和会馆沾点边。她之前给人家帮佣,是随先 前的主人(湖南籍人士)住进来的,后来主人家不知什么情况走了, 韩大妈留下来了。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宋哲元部队当兵,后 来没消息了。在出了一个事情以后,二儿子躲出去,竟没回来,也无 音信。小儿子韩顺清(韩小四)腿有些瘸,年龄和我相仿,是我的小 伙伴之一。不过,他是报童,挺忙的,没上学,他哥失踪后,全靠他 卖报养家。韩大妈负责早上开院门、晚上关门,算是“门房”,免了她家的一些费用,大概是电费什么的,由大家分摊了。
另外几个玩得很好的小伙伴,不在我们这个院子里。郭小五,比我大 两岁,住在永靖会馆南隔壁的院子里,在宣武门里一所教会学校上学。他爸爸 开饭店,每天都很忙,对他管束松些。每逢周末,他总想出去玩,我 也跟着他跑了不少地方。刘殿平,比我大几岁,小名叫二丫头(我们当面不敢叫) ,住在永靖会馆正对门的一个院子里,且是街面房。和 我一样,也在公立的梁家园小学上学,记得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已 经上五年级了。刘殿平的爸爸是拉房縴的(经纪人),家里比较富裕 些。后来他家装了自来水,我和弟弟从他家抬水回来,倒在自家水缸里( 好像我们院里的人都从他家取水,记不清了)。刘家在院子里养一缸金鱼,还 养了两、三只鸽子,喂得很熟了。小伙伴们都喜欢他家鸽子,偶尔也 让我们握在手上摸摸,这才知道鸽哨(风葫芦)是怎样装在鸽子尾羽上的。 有一次,他要给鸽子盖窝,说需要几块红砖,放在屋顶,给鸽子作为认家的标志 用。正好宣外大街附近的工地上有红砖,有点远,我们每个人都自愿地帮他搬两块,也就够了。刘宝华,住附近,也常在一起玩,不知道他家是做什么的。
母亲有时关照我,不让我老跟这些孩子在一块瞎玩、瞎跑。所以小伙伴们 要找我的话,不敢到家里来,而是在我家后窗户叫一声“小炎子”,我 就闻声而去。后来回想,当年跟着这些小伙伴们“混”,也有不少乐趣,长了不少见识,不过呢,。。。。有些事情,直到1981年陪父母及首次回国探亲的姐姐回北京旧地重游、“敛脚迹”时,才对他们“坦白交代”,解密了嘛。
附近也有几户住独院的人家,显然和住杂院的不是一个阶层,他们的 孩子也不和街道上的孩子一起玩。永靖会馆北屋的墙外是一条很窄的 巷道,巷道另一边就是一位姓陶的律师家的院墙, 大门靠近巷道和南北向永光寺中街丁字相交的街口,门旁挂有牌子 “陶xx律师公馆”,平常院门总关着。陶家有个女孩,跟我姐年龄相仿,人相熟。附近还有一家姓左,也是独 院。北面的街上还有一家,院子更大,有花园的。南面有尚小云的公馆,那是有一幢两层楼房的院子。
前后街上还住了几家日本人,也有年龄相近的日本小孩。他们上日本学校, 就在梁家园小学旁边。上学的时候走同一条路,时常遇到,但互不理 睬。母亲经常关照我们不要和日本孩子玩,更不能招惹他们。我们尽 量避开他们。但在我们几个玩弹球时,有些日本孩子常常要凑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可他们输不起,经常耍 赖,德性不佳。终于,有一回出了意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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