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小分队就出发了。往西走出七八里,来到山脚一棵被雷劈掉一半的老椴树下。老赵指指对我们说:“从这里往北走,穿过低洼地,就能到达秤砣山。过了那山再走十几里,就是我们的营地了。”早晨地面有雾,能见度不好,老钟拿着望远镜瞅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秤砣山”,满目所及,只有衰草和灌木。
老赵在洼地旁边转悠了几分钟,从乱草当中找到一个入口:“上次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去的。你们瞧,地上还有脚印。”老钟过去察看了一下,确认里面是条小路。
我们鱼贯而入,在齐腰深的草丛间行走,没过多时,就淹没在洼地之中了。这个洼地并不平整,虽然总体向中间凹陷,但一路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土包,感觉像是走在丘陵之间。冰雪下面沟汊纵横,把草甸子切割成一块一块。小路就在这些沟汊里蜿蜒迂回,遇到芦苇丛更得绕行,宛如迷宫一般,没走出一里,我就找不着北了。而雾却愈加浓密,无论从哪个方向张望,都看不到五十米开外。若不是集体行动,我一个人哪里敢进这个大草窝子?转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出得来!
就这样东游西荡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老赵在前面忽然放慢了脚步。本来一路上都能看到前人的脚印,现在冰雪却变得越来越稀薄,很像是融化后又冻上的,造成脚印越来越模糊,终于看不见了。老赵叫大家停住,又在附近荒丛间寻觅了半天,最后死了心——真的没有路了!
这时已近10点,太阳从云层间露出脸来,笼罩在洼地上空的雾气逐渐散去,远处隐隐可见一个赭红色的山包。老钟喝了一口水,说道:“找不着就不找了,反正这路也是人踩出来。出发时我对过罗盘,大方向没有错。秤砣山就在那边,往前走就是了。要不要先歇几分钟?”大伙都说不累,巴不得赶紧走出这个鬼地方。
接着又行进了半个小时,芦苇变得越来越多,绕的弯子也越来越大,这样下去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李克文不想再搞“曲线救国”了,抽出背后别着的长刀,就往芦苇丛中一路砍杀过去。老钟在后面看了一阵说:“克文,你是当骑兵的料,这挥刀姿式很标准。”李克文回身笑道:“老子在战场上正经劈过人的!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砍芦苇了。”
就这样边砍边走,总算离秤砣山越来越近了,只是体力消耗甚大。老钟和老赵轮番上阵,最后都累得呼哧带喘,头上、身上挂满了灰土和芦苇穗须,惨不忍睹。汪大愚也想试试,上去抡了几下,就被老钟叫停,说这样子挥刀,早晚得削到自己脑袋上。李克文热得不行,索性把棉衣解开,像藏族人一样系在腰间,上身只穿一件棉毛衫。我虽然没去“助刀”,却也微觉汗意。天上的云已消失殆尽,太阳照在身上很舒服,真有一种阳春三月的味道。面对这些干枯的芦苇,我到底想起了扬州,想起了江南水乡。才不过十几天,我就置身于北大荒的大草甸。世事变幻,真是匪夷所思!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走出芦苇荡。前面又是大片荒草,尽管仍然见不到人迹,但心里感觉踏实多了。已是中午12点,都有点饿了,于是老钟宣布休息半小时。大家在草中踏出一片空地来,解下背包靠在上面,一边聊天一边吃东西。这样的行军生活,让我忆起朝鲜的那些日子,虽说艰苦,却没有速中的压抑和焦虑。当一名体力劳动者,其实也蛮不错的,单纯、健康、快乐。可惜我喝下太多墨水,现在想吐干净为时已晚,这辈子怎么改造恐怕也成不了真正的劳动人民了。
老赵咬了口馒头,嘿嘿一笑:“多大?两个分场装进去都有富余!总场早就盯上这块地方了,一直限于人手,没法动真格的。现在你们这支大部队来了,可不就得立马上阵!”
我想起路翎那篇《洼地上的战役》,觉得套用过来挺合适,不过嘴唇动动,终究没敢说出来。批胡风运动虽已过去几年,这棵大毒草对于汪大愚并不陌生,我可不想刚踏上一片希望的田野,就被他刷上一张大字报。
老赵接着白活:“这块低洼地也是大湫洼的一部分,只不过实在太涝了,暂且还顾不上整。秤砣山北边那一片地势要高一些,听领导说至少能开出十万亩耕地来。二队离得最近,于是被总场选中当先锋,去年一入秋便组织突击队进去建营地。现在眼看就要开春了,等拖拉机、五铧犁一到,大湫洼可就热闹开了!我们十几个人在那边憋了两个多月,总算盼来了你们这群援兵!”
一席话让我心里生出几分自豪,似乎自己的份量也陡然增加了。】
2015-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