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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吃完饭,李东平因为情绪不太好,就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小红倒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早点走,自从林可姑姑回来,李东平始终形影不离地在旁边,让她都没有跟姑姑讲话的机会,尽管小红跟姑姑的关系本来也并不是亲密无间,但林家全家都待她好,她早已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这家里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她对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关心都是发自肺腑的。但因为小红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李东平,所以在她看来,李东平各方面都配不上姑姑林可,在她心里的那杆秤上,李东平的那一边已经轻得翘到空中,而姑姑林可这头却重重地压在地上。认真追究起来好象也说不出李东平有什么不好,只是因为林可姑姑喜欢,小红就逼着自己接受他。这个家像是一个工艺陶瓷碗,色泽亮丽,看着它又会给以食为天的人们一种温馨感,但是在小红看来,李东平却像这个碗边上的一点瑕疵,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仔细端详总是一个遗憾。李东平这个瑕疵一走,整个碗变得完美无缺了,似乎这个家里也恢复了四个人的本来面貌,小红看着这个四口之家感到由衷的高兴,她把碗筷等都洗刷干净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家,因为没有人看电视,她也就不看了。想想前一阵子,林可姑姑失踪之后,这个家里每天的气愤比墓地好不到哪儿去,现在林可回家来,一切即将好起来了。
林妈妈并没有小红的那份乐观和畅快,林可失去记忆这个事实始终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头而轻松不了,她看着眼前熟悉的情景,却禁不住叹起了气,她轻声说,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怎么小可就失去记忆了呢?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啊?
林爸爸似乎信心很足,他安慰林妈妈说林可现在开始说话了就是个好兆头,不要太着急,大家都好好照顾她、帮助她回忆,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不过从他跟林毅的对话听上去,比起从前的撒娇和喧闹,林爸爸似乎对女儿现在的沉静更满意,这样的结果倒也不错,只是如果能认识家里人就好了。
在医院的时候,林毅几乎每次跟我见面都会说上一两句话,此刻在家里,他又主动找我聊天了。爸爸妈妈也看出他们的女儿现在似乎更喜欢跟他们的儿子说话,于是就悄悄地回了卧室,用他们的话说是要让我们俩说说话,或许这个往昔见面就吵的一对冤家现在能从交谈之中找回失去的记忆。
林毅似乎已憋了很久,刚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似乎并不认为他妹妹林可失去了记忆,也丝毫不介意小红坐在旁边听着。
我当然没有说话,尽管我是很想跟这个男人——假设的哥哥说说话的,哪怕听听他说话都会感到很幸福、很安全,但以这样的话题开始,就无异于拿一根封条封住了我的嘴。
见我一直不说话,林毅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很快就避开了这个话题,过渡速度之快和自然让我对他之前到底有没有问过这个问题而直犯疑惑。他轻松自然地讲起了自己单位的事情,我默默地听着,听到林毅讲到跟着市长到县里检查发现县长读错别字的事,我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原以为林毅在工作中是严肃认真的那种人,没想到在工作的时候也有他俏皮的一面,听他讲他的工作,听起来是在诉苦,但让人感觉是一群人在玩一款很有意思的游戏。
整个晚上的谈话都是林毅在讲,我在听,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享受。也许等我离开了这个家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和心情了,我知道只要我走出这个家门迎接我的将是什么。那一刻我甚至希望日子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
但我心里很清楚,时间不可能如我所愿,这儿是林可的家,如果是林可在这儿,这样的日子要延续多久就延续多久。尽管林可现在还不知身处何处,但这永远是林可的家,这里有属于林可的爱!而不是我的。
仿佛我对幸福过敏一样,我总是在感到幸福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就象一种化学反应,幸福感觉的每次降临都象一声警钟,在提醒着我的现实的不安。只一瞬间,我就会蜷缩回自己的委琐和恐惧中。
林毅的讲话像自生自灭的火焰渐渐熄灭,坐在一边的我既不去吹它也不添柴添油。他一停下来房间就阒寂无声了。林毅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就叫我去洗澡早点休息,我没有去看钟都知道一定很晚了。林毅看出我对这个家很陌生,于是他喊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回自己房间去的小红,小红像搀着一个盲人一样把我带到洗手间,又殷勤地把里面的用具及水阀开关等一一讲给我听,淋浴的地方是四周用磨沙玻璃环绕围成的一个圆柱体小隔间,我觉得站在里面淋浴一定有关禁闭的感觉。圆柱的上方只看到一个不锈钢花洒,淋浴器根本不知道藏身何处,这对我来说非常陌生和不确定,看不到淋浴器有点看不到源头的感觉,小红的讲解我似乎听懂了,但我自己不敢肯定该怎么做。小红出去之后,我先在心里跟所有的用具开关及零件祷告:千万别为难我,我也是借用几日,一有机会我一定立刻滚蛋,绝不长期亵渎你们。
洗手间整个都贴满了淡蓝色的瓷砖,顶上是天蓝色的,墙上比顶部稍深点,地上则是更深一点蓝色的防滑地砖。在这个房间里沐浴会自然而然想到大海。
沐浴之后,我感到全身轻松,烦躁和不安似乎因身上的污垢和汗液随着水流走而减少了一些。但出了浴室的门我却找不到自己的房间,我才发现这套房子的结构和装修都比较特别,首先整个客厅因为颜色一致从远处看几乎就像一个圆形大厅,似乎去哪一个房间的角度都是相同的,而装修的颜色、风格和用料又完全一致,天花板是乳白色吊顶,到墙壁就过渡成了浅紫色的壁纸,离地面有一米高的地方就已经是木版镶拼并一直延续到底了,那紫色又稍微深了一点,然后地脚线则是酱紫色的,与地板的颜色一样。
白天因为韩东来探望和李东平形影不离的陪伴,我一直在忐忑不安中胡思乱想,根本就没有顾得上仔细看房间的各处,当时我只觉得地板的酱色中隐隐透露出紫色就觉得很喜欢,现在当我在柔和的灯光下发现了这一组颜色,心里真是有一点莫名的感动,因为我虽然最喜欢紫色,但这样的搭配我没有想到过。以前我也曾经梦想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家我将用各种紫色来装饰,无论想得有多浪漫和诗意都没有想过这样来搭配,这种搭配是很大胆的设想,但却是非常自然和脱俗的。
在我洗澡的时候,林妈妈也许已经出来过几次了,她的房门只开着一条缝,她从门缝里听到我的声音马上就走了出来。看到我在客厅看着墙壁发呆,就走过来跟我说,还记得这个房子装修时候的事吗?你不让你哥用这样的颜色,你哥就非要用这样的颜色,你们俩争了好几天,结果到装墙壁的时候,你哥哥偷偷跑回家来让工人把材料都换了颜色,你当时气得几天不理你哥哥,记得吗?
我笑了,不是为林可的事情发笑,而是听说是林毅坚持这样的颜色让我突然感到温暖,我心里在想,林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林妈妈看我笑了感觉很开心,我知道她并不能就此断定她女儿因这件事而恢复了记忆,但是所有的妈妈都会无端地格外喜欢儿女的笑容。
我不想再麻烦林妈妈了,就跟林妈妈说我要去睡觉了,但我说完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因为我无法准确断定哪一个房间是林可的,我的停伫不前倒好像并不是真心说出的话而等着别人挽留似的。我的眼睛像镜头一样扫视每一个房间的门。林妈妈是极善解人意的,她一把拉过我说你是不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了?从这儿走,最里面一间。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着前面一个门说,你呀,回自己的房间必须经过我和你爸爸的卧室,这也是你当初的要求,你说夜里听到打雷害怕时叫一声妈妈就能听见!我听了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突然听到了雷声,幸好我的颤动因被一只凳子绊了一下而掩饰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用粉红色的皮包着的凳子,形状是一个夸张的鞋,面上还有红蓝相间的鞋带儿,林妈妈用脚把凳子朝旁边推了推,又说了林可喜欢和去买这只鞋子的事,我没有仔细听那件事的过程,因为林可也害怕雷雨之夜的事让我震惊得思维都一时混乱了!
我经过林妈妈的房间时看到林爸爸仰躺在一个乳白色的长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播着马季赵炎合说的相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吹牛》。大一时我们班上搞了一次联欢,有两个同学就表演这个,因为排练的时候我一直在场,所以听了很多次,听到最后对相声本身都没感觉了,只对表演的两个同学的姿势发笑。
到了林可的房间后,林妈妈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我叫她回去休息,林妈妈说要等我睡了再走。这让我很不安,我还是坚持让林妈妈回去休息,林妈妈很不放心,不过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刚才洗完澡的时候,身体彻底放松,我真的有点想睡觉,但此刻又毫无睡意了,仿佛房间里的寂静把我的睡意给吞掉了。关上门之后,我开始在林可的房间里寻寻觅觅,情形很像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惯犯。首先我拉开了那只鲜黄色的坤包,这只包我一直很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因为就是这个包把我从逃亡的路上劫了过来,让我走入了这个家。
一拉开包的拉链,包就立刻像听话的孩子张开大嘴让我检查口腔里的东西,我第一下就看到了林可的身份证,就是被救的那个晚上警察在车上说的那个。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我惊讶得眼珠快要掉出来了,嘴巴更是张到最大,我估计比小偷在屋主家里看到大额的现金更吃惊。当然我没有小偷的窃喜,但却像小偷一样立刻警醒自己是在别人的家里而没有让那个“啊”字从大张的口中窜出来。那张黑白的身份证照片看上去就是我自己的照片,如果把我的身份证拿来也许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哪个是我哪个是林可。我仔细地看了很久,除了照片,那上面没有别的东西跟我的一样,林可比我还大一岁,说明她大学毕业已经一年了。那她在哪儿工作呢?是学什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像侦探发现了一个新线索一样去继续寻找一些关于林可的信息。
写字台的抽屉里塞得满满的,里面几乎让我马上就知道了林可的很多情况:本科学历,历史专业,在宿河市第一中学教初一、初二历史。旁边衣橱的装饰格里是一本一本封面很华丽的影集,里面都放满了照片,从照片里几乎可以看出林可的成长历程,也能感受到林可的美好童年和始终如一的幸福生活,我小时候几乎没有照过相,因为家里穷,妈妈又长年生病,所以我自己无法知道自己童年时是什么样子,但长大了的林可跟我实在太像了,甚至一举手一投足的姿势都是那么相象,我越看越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除了衣服不同,其它的都让我能错认做自己,我像在看着自己的照片,却又有无尽的陌生感。不过越往后的照片就有了差别,尽管外貌还是那么想象,眼睛里却有着不同的内容,林可也偶尔有戴眼镜的照片,但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依旧闪烁着幸福的光芒,而我的眼睛里却始终流露出淡淡的忧愁,就是眼镜也无法掩饰,那是从心的深处渗透出来的,任何东西都遮不住,挡不了,甚至能穿透玻璃镜片。
粉红色的书柜里有很多历史方面的书,还有几本崭新的研究生考试书和辅导书。推拉门的粉红色衣橱里挂满了时尚的衣服,色彩也非常丰富,像挂着一衣橱色彩斑斓的阳光。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和惊奇,没想到林可是学历史的,在我的思维里,似乎历史就是白胡子的老先生,至少学历史的人应该有一种很浓厚的陈旧气息,是一种暗淡的色彩,而林可却是那样的活泼与阳光,衣服也是那样的五彩缤纷。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看来我对世界和人的认识真是太一厢情愿了。
翻看了好久,我也紧张了好久,我在看的过程中总有一种偷窥别人隐私的罪恶感,但好奇心又拽着我不停地翻阅着,直到大略地看了个遍,自己都觉得累了,坐在床上的时候,我仿佛还能听到自己慌张心跳的余音。在余音中我又想到了离开,我知道我是必须离开的。这儿是林可的家,我始终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就像很多商场和银行的闭路电视,也许顾客并不知道,但顾客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观察之中,而我现在是自己也知道,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行窃,被人在监视器前看着,但那个人却不马上来抓我,而是欲擒故纵,弄得我非常不安。
但是,也许今晚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我对房间的结构不熟悉,此刻即使让我光明正大地走,我也不一定能准确地找到门,而且今晚林家的人都在家,也许该等熟悉之后,凑个林毅或林爸爸不在家的晚上离开?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我的心又一次狂跳不已,仿佛那个在闭路电视里一直监视我的人突然从后面反剪了我的双手。我定了定神,却听到了林妈妈的声音,她轻柔地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我开了门,林妈妈穿着一件丝质绣花睡衣站在门前,一脸的慈祥,又透着担忧,她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你是不是睡不着?要不要妈妈陪你睡?
我因为惊吓脸红红的,不知所措地看着林妈妈。林妈妈不知就里,她说你有什么事就喊小红好了!喊妈妈也行,心里有什么话尽管跟妈妈说,别憋在心里!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林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仿佛被水洇湿了。也许我没有像她的女儿林可那样对她依赖让她有了很深的失落,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她用手抹着眼泪。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内疚,这么好的一个妈妈,这么深的母爱,而我回应的却是冷漠,就算明天就离开,今天也应该代替林可拥抱一下她。
我敢发誓,我那一刻突然就抱住了林妈妈绝对是发自内心。这让林妈妈欣喜若狂,她马上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扶拍着我,满心的满足和甜蜜,她也许在想,有她的关心和爱,女儿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的!
林妈妈离开之后,我才感到了另一层压力,看来林妈妈始终在注意着我,我每天晚上开灯关灯都躲不过林妈妈的眼睛的。这样的情形我如何逃离?仔细想想,我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了,但这儿再好也不属于我,就像借来的衣服穿着再漂亮也总得要还的,不可能据为己有。更何况,更关键的是林可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也许正遭遇着什么不幸的事,我在这儿一天就欺骗了林家一天。不管我逃避杀继父的罪责有多么卑劣,但这件事我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思前想后也痛定思痛了很久,我决定等林妈妈放松了对我的“注意”再伺机而动,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差不多该熟悉这个房间,也熟悉整个家的方向结构了,那样才能在夜里静悄悄地走出去。想着这些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蹑手蹑脚地穿堂而过,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这僵硬让我最后陷入了很深的疲倦,闭上眼睛之前,我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我是想活着才逃亡,既然现在还活着就过一天算一天、走一步是一步吧!夜确实很深了,我终于第一次在林可的床上沉沉睡去,度过了我来林家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