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五十二)

这一年初夏,大魏西北部边境再次遭受柔然的掠抢。柔然敕连可汗手下的一名将军,带领一支人马越过边境,掠走魏国边民的上千匹马、数万只羊,临走还杀了数百名拼死反抗的魏国百姓,放火烧了房屋,使千万大魏边民无家可归。拓跋焘接到急报后怒不可遏,立即派镇守六阵的骑兵出击漠南,对柔然实施报复。

拓跋焘此前已对柔然用兵多次,无一次败绩。此番亦志得意满,他的雄师铁骑定会再次横扫大漠,揍得蠕蠕满地找牙。然而这回传来的前线消息令他惊愕不已。

大魏的军队尚未开拔,还在营地,就鬼使神差地被柔然军重戕,死伤惨重。那是名副其实地鬼使神差。柔然派出的前锋,竟是一支由鬼组成的部队。三千多个鬼面如黑炭,都穿着白色军服,只在夜间出没。冲锋陷阵时每人的嘴里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个个刀枪不入。朦胧月色伴随着凄厉的鬼哭狼嚎,上千厉鬼闯入魏军营地,在魏军惊恐万状阵脚大乱之际,后面跟着的柔然军冲进敌阵犹入无人之境,切瓜剁肉般将大魏将士剿杀。血流成河中残喘的魏军大将用尽最后一分力,将手中长槊刺入为首的鬼将腹中。那鬼却面露狰狞微笑,自己动手将槊头拔出,身上竟然没有血迹,腰腹完好如初。好不容易聚集起的魏军弓箭手万箭齐发,箭雨却仿佛碰上了铜墙铁壁,纷纷落在众鬼的脚下,矢头七零八落,鬼们毫发无损。曾经不可一世的魏国铁骑,在柔然人山呼讥笑下抱头逃蹿,溃不成军。

拓跋焘接到北方的将领哆哆嗦嗦书写的急奏,脸色霎变,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随后神情沉肃坐落在御案后面。早在他六岁时第一次随祖父出征,就从太祖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流传已久的恐怖传说。相传一百多年前东晋一位大将曾训练出一批活鬼充当打仗的先锋兵。由于有鬼部队助战,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晋军由此所向披靡。而那位晋朝大将却因掌握通灵的秘术反被朝廷冤杀,临死前将召唤鬼部队的符咒藏起,从此谁也不知如何令鬼部队重现于世。这个传说流传甚广,相信者众,尤其是后来中原大地上各国的国君们,为了兼并他国统一中华,各国都派出无数人寻找那神秘的符咒,至今未听说谁有所收获。难道,这符咒落到了柔然人手里?!拓跋焘冒出冷汗。柔然人若果真唤醒了这支恐怖的力量,他们还是连牛都跑不过的蠕虫么?他忧虑的眼神落在了那封急报上。连那字迹仿佛都在发抖。若论与人征战,他是毫无疑问的胜者。奈何这是与鬼作战,杀不死砍不伤。拓跋焘第一次从心底冒出了绝望。

这一丝焦躁并未表现在面上。朝堂之上多少大臣的眼睛盯着他,一丝一毫的失态都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一国之君受万民景仰,亦是万民的主心骨。他除了每晚彻夜与谋士重臣商议对策外,表面上沉稳如常。几日下来没有找到理想策略,他把自己关在藏经阁里,冀期从古籍图谶里找出些蛛丝马迹,破了那该死的符咒。

最终提供给他线索的,竟然是他认定的无脑美人沮渠焉枝。

那夜她等在皇帝书阁外,夜凉如水,草上的露珠打湿了她的尖头鞵履。她是侧妃,没有他的宣召,便无一丝机会见到皇帝。她只有长久等在他要出现的地方,直到月冷星稀,东方已白。皇帝又是一夜未曾阖眼,眉头微锁,身着朝服,径直向前殿走去。她轻轻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在他还未来得及发怒时,一口吐出惊人之语。"世上并不曾有过什么鬼咒符。那神灵附体与利刃穿腹,乃是拜火教的幻术七圣刀。"

原来她在北凉时,就见到过萨珊王朝派到她们那里的传教祭司,在王室成员面前表演这种幻术。拜火教是萨珊波斯的国教,在她来中原前就已盛行于中亚各地。柔然周边的安国,曹国,史国和康国,均事火祆。柔然境内也建起了一座座袄庙,庙里的教主各个精通七圣刀,可使万箭穿心,又毫发无损。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首领,不过是他们假扮出来吓人的罢了。"可是那几千厉鬼呢?为何也能刀枪不入?"拓跋焘惊讶看着她问道。

"妾不知详情,不敢乱猜。可妾坚信这世上没有鬼魂,妾从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沮渠焉枝的唇角漾出冷淡笑意,飘向皇帝的眼底仍是不变的柔媚风情。"那些鬼,不过是活人装神弄鬼罢了。想来蠕蠕也曾听闻过中原流传的鬼故事,并且知道陛下是相信这个传说的,于是他们就利用了陛下心里装着的鬼部队。妾在北凉时,见过太多各路神仙,各种法术。他们表演的那些,妾早已看得厌倦了。因北凉地处要塞通道,东西方传来的各种教派,还有大食的,波斯的,汇在一起,哪个都想争得国主的青睐,成为国教。因此妾见识甚广。那所谓的面如黑煞,想来不过是锅底的灰。口里发出的惊竦鬼哭,大概是他们掌握的某种口技,或者是口中含了夺魂哨。至于他们刀枪不入…"沮渠焉枝停了下来,犹豫片刻,抬头看着皇帝的眼中闪现出毅然决然的光彩。"若妾没猜错,他们应是在战袍下,套了层锁子甲。"

拓跋焘挑起眉毛:"锁子甲?"

"是西方传来的一种轻便铠甲。据说是弗林国北部的贵族骑士发明的。西方的骑士穿着这种铠甲在马上与人长矛绝斗。因为它很轻,十分贴身,转动灵活,适合马上的各种活动。弗林国的使者到了北凉,晋献给父王七套制作精美的锁子甲…"

她不再往下说。拓跋焘已心知肚明,方才她那一丝犹豫从何而来。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她为了他,出卖了母国。

群雄逐鹿,问鼎天下。各国内部任何的兵器,国政,韬略,战术,均为守国的利器,战胜敌国的法宝,哪怕是件小小的防护工具。只在技术上稍微创新一点,就可产生巨大的威力,保护好本国将士的生命,令他们沙场扬威。因此各国均将国之利器秘密藏好,绝不能让敌国窥探到。显然北凉从西方截取的不止是金银财宝。并且,更令人恼怒的,是北凉竟将先进的铠甲传予了大魏的宿敌柔然,也不给他拓跋焘。

"你可曾…见过这种甲…"拓跋焘面上依旧平静,淡淡问道。

"妾不仅见过,还知道如何制作和保养。"沮渠焉枝面带自得神情,慢声说道:"这种甲需要量体裁衣,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那时妾见这种甲精美繁琐,环环相扣好似小时玩的九连环,十分好奇,就跑去看宫里的铠甲匠人制作的。"

"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拓跋焘颦眉思索。"如此说来倒象是曹子建在一份表疏中提到过的环锁铠。五十年前吕光率军讨伐龟兹,曾遇到一支狯胡军,据说这些狯胡人便弓马,善矛矟,铠如连锁,射不可入。恐怕他们穿的就是你说的锁子甲。只是这种甲在中原地区从未出现过。"拓跋焘的脸上逐渐显出放松的笑容。

只要是人不是鬼,就好对付。他强悍的槊枪弓弩可以穿破任何牢固的铠甲。他虽然没见过西域流传的锁子甲,但只要是人制作出来的,就没有他攻不破的。困扰他数日的难题竟如此轻易地破解,他只觉一身轻松,朝阳都与他一同欢笑。他带着感激与欣喜,将美人轻轻拥住。而沮渠焉枝也在乖巧地钻入皇帝怀中那一刻,脸上绽放出胜利者灿烂而自得的笑。

随后的日子,沮渠焉枝顺理成章地重获皇帝盛宠。

她泄露给皇帝的秘密"利器"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重要。拓跋焘仔细钻研一番后,得出的结论是锁子甲唯一的优势在于轻便灵活,故而可将其贴身穿着。除此之外无论是抗击钝器还是弓弩,它的优势都不比现有的铠甲明显。然而虽未"如获至宝",拓跋焘依然丰厚地回报了沮渠焉枝对他的忠心。接连赏赐给她的珍玩珠玉堆积如山,纵容她逾矩使用的穿戴器物奢华至极。而沮渠焉枝亦欣然笑纳,不加分毫遮敛,在后宫一片嗟叹非议声中开始了更为张扬骄恣的独宠生涯。阁里一个盥盆也要钑花雕凤,一个唾壶也是镂螭刻虎。每晚自漪兰阁奉召太极殿侍寝的路上,华盖锦缎彩绣八宝金丝翠叶,九凤扇云纹障簇拥八人抬垂幨鸾舆,前呼后应绵延数丈,好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至盛景象。

她的如火气焰很快激起了群愤。而皇帝面对众人非议依旧对她宠溺有加,最终忍无可忍的左昭仪冯氏冲进太后仁寿宫,声泪俱下向太后告状。

那日是端阳节,外命妇依制入皇城长乐门进甘露殿朝圣。内命妇自左昭仪冯氏以降各按品阶摆驾长乐门的三出阙楼上,受外命妇的朝贺。而右昭仪沮渠焉枝摆出的卤簿仪仗令众人咋舌。辂车髹朱圆盖方軫,饰以青玉;雀扇圆径三尺三寸,其上盘金绣五色龙凤;九凤葢方伞红缎,柄一丈九寸,饰金蓝猫眼。无论尺寸大小,还是装饰程度,都远超左昭仪冯氏。后妃车舆仪仗,哪怕一点小的装饰物品,都是有定制的,红伞仅皇后能用,她竟然打了出来,冯季姜面对此等无礼僭越愤然拂袖离去。太后在听完她的控诉后稍做安慰,随后命小黄门向皇帝传她的懿旨,就几个字:依旧俗,立后。

这的确是平息后宫纷争的唯一出路。不仅如此,皇后中宫之主,天下人母。内助宫壶清肃,抚循宗嗣,外辅乾坤德合,恭承明祀。只祭祀这一条,就足够促使皇帝早立国母了。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逢大小军事行动,出兵前皇帝举行的祭祖,祭社之礼,辅祭那个位置都是空的。皇帝接到母后旨意,除了苦笑着点头外,再无托辞。他也知道,天下人早就等不及了。何况如今皇长子没了母亲,急需嫡母的抚育训养,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得不娶妻了。

太后所说的拓跋部旧俗,即由女巫于夜间升坛摇鼓,占卜天象。以星象卜吉凶,将大凶之人剔出。之后所剩者手铸金人,最终铸成者立为皇后。整个过程庄重肃穆,琐碎繁重,及其耗时耗力。不要说参与者,即使旁观者,都需极好的体力,精力与耐力。第一轮驱祟,今上于禁中西侧设方坛,置木柱七根于坛上,铺丹陛建周垣,备供品犊、羊、豕、玉、帛,祭器登、簠、簋、笾、豆、爵、尊、篚。犊驹牲牺烈酒稼穑,好一阵忙活,后宫一半的内侍宫人投入到了天子选后的盛事之中。

杜至柔就在这时意外遇到了杨婉瀴。那日婉瀴自内宫中来,出了几道门前往六尚,查验尚衣局新制天子祭服。六尚内人一字排开,杜至柔手捧崭新的朱袜赤舄,垂首立于末端等待验看。内宫服侍的宫女比她们的级别高,何况来人是皇帝近侍,代表天子。按礼杜至柔不得抬头直视。低着头,她只感觉到那人裙裾微旋,碎步凌波,那丝履拂地的声音甚是轻盈,仿佛和风吹散浮萍,微微漾动,逐渐扩散到她跟前。她垂着头等待那人拿起鞋袜查验,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房中寂静无声,似乎空气都不再流动。又等了一会儿,那双丝履连同裙裾,竟微微颤动起来。她疑惑着抬起头,如石刻般冻结在原地。

婉瀴面色平静,默默看着她,眼中无喜无悲,清澈无波。那双眼,仿佛已将千年的恩怨看破。二人肃容对立良久,婉瀴低下头,默不做声仔细查看杜至柔手中物品。之后再不看她,径自离去。

走到尚衣局门外的柳树旁,杜至柔从后面叫住了她。

她低着头转回身,始终不愿与杜至柔相望。随风轻拂的柳枝扫过她的绿鬓曲眉,头上蝉鸣蝶舞,周身碧荫凝翠,一切看在杜至柔眼里,仿佛时光凝固的设色仕女图卷,展于她面前。

"你为何不来找我?"沉默了许久,杜至柔诧异自己竟然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婉瀴不语。杜至柔心中微叹。如今这般光景,便是婉瀴早知她在这里,寻她也无益。同为宫婢,找她做甚呢。杜至柔弯起唇,带出一个自嘲的笑。

过了一会儿,杜至柔仔细看着她的脸,道:"我遇到拓跋丕了。"

轻风拂过,世间唯有树叶晃动声。杜至柔望着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婉瀴,咬了咬下唇,进一步说道:"他还惦记着你。"

婉瀴苍白的唇略微动了动,木然吐出两个字。"是么。"

她终于出现的回应给了杜至柔一个欣喜。仿佛受到了鼓舞,杜至柔带着几分希望的喜悦,含笑道:"他是真的爱你的。我看得出来。他要我帮忙寻找你。我这就去找他,告诉他你的消息。让他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不必了。"

杜至柔一愣,随后迫切说道:"你不用担心,他会有办法的。陛下不日就要册立中宫,到时内宫要更换调整一大批宫女。换下来的按制全都要赏赐给王公亲贵。到时他直接从中宫那里要人,不会不成的。他是真心待你的,你跟着他,以后终身的幸福…"

"我说不必了。"婉瀴提高声量打断她。随后叹声道:"我与他,无缘无份。他有他的幸福,与我不相干。"

"婉瀴!"杜至柔绝望地低叫。

这声悲啼如杜鹃泣血,哀婉凄凉。婉瀴似有所动,抬头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轻声道:"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了。我现在…挺好。"

杜至柔心痛无比,看着她悲声道:"你这个好,能好到什么时候?!"

婉瀴翘了一下唇角,歪起头边想边说道:"陛下待我…真的挺好的。真的,我不骗你。他其实,并不象你们说的那样,残暴。他…有时候会打我,但那是因为我惹他生气了。大多数时他很温柔的,还同我讲心里的话。我很知足了。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他…"

"婉瀴!"杜至柔的泪都下来了。看着她痛惜又绝望地叫道:"他是靠不住的呀!"

婉瀴惨淡一笑。"谁是靠得住的呢?"

"你不能留在这里。"杜至柔胡乱抹干眼泪,盯着她声嘶力竭地说道:"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这不是你能呆的地方!这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听我的话,逃出去,和拓跋丕走,和任何人走,远远的,离开这里!"

"外面…就比这里好么?就比这里安全么?"婉瀴茫然笑着:"他是天下之主。若连他都靠不住,我还能靠谁?我找靠山,自然是要找最大的。他并不那么难伺候的,只要我用心,博他的欢心不难的。对了,他说了,等过些时候,纳我做妃子,"她的笑容里加了几分明朗,眼中显现着希望的光彩:"到那时候,我也算熬出头了,我把你解救出来。等我站稳脚跟,我向陛下求情。"

"你!"杜至柔恨的咬住牙,紧盯着她的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婉瀴面带同情之色,遗憾地叹声道:"我早就劝过你的。可惜你不听。非要以卵击石,如今落得这般凄惨下场。我还是那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你我家族的遭遇,不能算在陛下头上。我们自己的过错更大。君为父臣为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便是父母错打了孩子,也是天恩。做子女的只有感恩,没有记恨的道理。"她抬起头,看着杜至柔动情说道:"放弃吧。事到如今,我依然要这样劝你。放弃复仇。别让短暂的生命被无休止的仇恨和报复所控制!"

"决不。"杜至柔坚持直视着她。眼中射出的恨意,冷寒彻骨,没有半分消退的可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婉瀴怜惜地看着她,半晌,长声叹息道:"都到这步田地了…还不死心么。"她哼声一笑:"你非要去撞墙,我也拦不住你。不过你放心,看在昔日情份上,若你真的…我一定会尽力搭救的。后宫这个地方,我也渐渐摸出了点滴门道。不过是斗狠罢了。谁更狠,谁更无情,谁最终胜出。"

"就是这样你才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啊!"杜至柔叫道:"你以为你能斗得过他们么?!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多情!"

"你当初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我为何不能?"婉瀴瞟她的眼里带着几分不甘。"我又不比你差。动动心思,让陛下爱上我,不难。他当初既然能那样爱你,就说明他不是无情之人。"

"他不爱我的!那不是真正的爱!"杜至柔又急又气,恨声叹道:"爱不是占有,不是宠溺,不是居高临下地施予,不是索要陪伴和关怀。真正的爱是由内而外发出来的欣赏,是平等地尊敬,发现你的美好,愿意耐心包容体谅你诸多不足的知音。他懂得你的欢乐,你的忧愁,他愿意尊重你和他不一样的追求和志向,他关心你的灵魂。陛下永远不懂的。他依赖我,迷恋我,他想要的是占有,是我的长久陪伴。"

婉瀴讶然看着她,半晌哧的一声笑道:"你可真会做梦!哪有这样的爱?!"

"拓跋丕给予你的,就是这样的爱啊!"杜至柔叫道:"你不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了么?"她缓了口气,看着婉瀴字字深情地说道:"自我沦为娼妓,我便是男人手中玩物,玩过就仍,弃若敝屣,只有他,真心待我好,不在乎我污贱之身,拿我当知己一样敬爱。我经历过这么多的男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怎会区分不出呢。他来了,我早已枯死的生命又重新活了过来,这样浓浓的爱意,我无法再面对他凝视我的眼睛,无法再同他虚与委蛇。"

婉瀴惊讶无比:"你…竟然都记得…我说过的话?!"

"你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的么?"杜至柔的泪水又一次缓缓流淌下来。"人世间若能寻找到这样的爱情…是多么令人羡慕,令人珍惜的。"她朦胧的双眼看向婉瀴,仿佛看到了她心里去。"你应该知道,那日…是什么促使我最终妥协,去为我恨的人求情的。"

婉瀴脸上的惊讶慢慢转为悲哀,再转为凄凉,最终烟花般虚弱无力地坠落凋零,只剩淡漠。

"我很后悔。我不该爱上他。这份情感,带给我无尽的痛苦。我就是因为这份爱,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她抹掉眼角无声涌出的泪,讪然笑道:"贱命一条,早该认定。奢望拥有那样的情感,纯粹是自讨苦吃。我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当上嫔妃,以后万事小心不出错,得个善终。"

"你醒醒吧!"杜至柔长声大叹道:"当陛下的嫔御!你要跟多少女人斗啊!三宫,六院,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你以为你能平安当下去么?!这里蛇蝎成群毒虿成堆!你不咬她她咬你!"

"委身于拓跋丕,就不和人争斗了么?!"婉瀴哑然笑道:"嫁给亲王,就保证只有你一个女人了么?一个亲王,除一名正妻外,还有良媛两名,孺人四名,奉仪八名,媵侍十名。活在这个世上,企图不和别的女人争男人?你可真是天真啊!"婉瀴缓和了一下,长声叹道:"既然天下没有一心一意的男人,那就找个最强大的男人。拓跋丕不过一个亲王,果真遇到政局倾轧自身还难保呢。只咱们这掖廷里就有多少为奴为婢的昔日王妃,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感情都不想要…只有安全最重要。什么都是次要的…只要强者,只认强者。"

和风吹起,无声送来一阵花瓣雨,翩翩落叶淡扫婉瀴的远山眉,冉冉柳条再次轻拂过云髻,在空中悠闲起舞。杜至柔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纤长柔美的柳条渐渐化做两只长长的袖子,玉臂舒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陛下…"艳若桃李的容颜,冷若冰霜的声音。"妾裁下一段月色光华,做成这块蕴含天地钟灵的月饼,回赠陛下…"精致如莲瓣的下巴微微扬起,柔韧如柳的身姿里包裹着拒绝与强权合作的傲骨。"婉瀴…"杜至柔仍紧闭双眼,一任泪流满面,冲刷她的心痛和不甘。"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正是呢。"婉瀴淡淡笑着。"才刚我见到你,卑微的连头都不敢抬的样子…我们,都变了。暗无天日的孤城里,没有人能始终坚持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我年少时的轻狂,只觉十分可笑。人总是要长大的。现在我这样,成熟,理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没什么不好。这是在成长,是在吸取教训,是在残酷的历练下变得更睿智,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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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话出自《左传•成公十三年》。现代人把它翻译成国家大事,在于祭祀与战争。但据少数人考证,似乎是翻译错了。原始语境中的"祀与戎"并非泛指祭祀与战争,而是指祀礼与军礼,均属礼制范畴,具体落实为祭祖、祭社之礼,都是祭祀。这句话最早在左传里用时,是晋厉公三年(前578年)三月,晋国主导下诸侯会集,准备联兵伐秦,出兵前举行祭祖、祭社之礼。也就是行"祀与戎"的祭祀礼。然后自《汉书》至《清史稿》,正史中出现这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共16次,其中明确是指礼制范畴的祀礼与军礼的,有14次。
古人把祭祀看得这么重,令现代人费解。祭祀是排在国家大事中TOP 1的位置,重中之重。皇帝的首要职责就是祭祀的主持。出兵打仗之前要祭祀好几天,即使象拓跋焘这样天才卓越的军事家,也不例外,非常虔诚。除了打仗之前的祭祀,每年各类大大小小的祭多达20多次,耗费无数。北魏由于是少数民族政权,所以他们的祭祀不论礼仪和用具,又加入了明显的鲜卑文化特征。比如女巫摇铃等,就是他们特有的祭祀方式。

注2: 锁子甲。右上角是细节。

西晋时由西域传入,直到唐朝才开始普及。详细介绍可以参考马冬的《外来的铁布衫漫议中国古代的锁子甲》 。锁子甲的最大输入地区是吐蕃。据《西域于阗传》载,吐蕃地区锁子甲的早期直接来源地,可是中亚河中地区(今乌兹别克斯坦中东部)。直到二十世纪初,西藏地方政府的一些士兵还在使用锁子甲。

我国古代锁子甲的衣形结构,多似今天的T恤。这种形制原非中国古代服饰与铠甲的常态类型,而是欧洲,包括西亚的一种古老的服饰形制,名叫“Tun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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