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个情节,讲到梨花院里的龄官,因暗恋贾蔷,相思无计,躲在蔷薇花下偷偷哭,边哭边拿簪子画“蔷”,被宝玉撞见,看到雨打青衫湿而不觉。他曾对袭人说:“这一生,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们都在时,我就死去,用你们的眼泪葬我。”而看过画“蔷”一幕,他改了初衷,叹道:“原来我并非能得所有人的眼泪。从此,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各人得各人的眼泪,多好的领悟。由此你还可以说,各人得各人的才能,各人得各人的爱情,各人得各人的财富,各人得各人的命运……林徽因才貌双绝,也挡不住卖油郎对胖村姑一往情深;牛顿天才绝顶,也不妨碍后来人孜孜发明;莎士比亚博大精深,文学朝圣之路上一步一长头的人仍如过江之鲫;毕加索画功盖世,也不能让平庸者知难而退……
总之,古往今来没谁牛到断了别人追求的念想。哪怕太阳,也只在白天才能遮盖星星的光辉。
人生之所以充满希望和乐趣,就在于此:各人都有各人的份。
以前我没这个觉悟时,码字常觉困顿,感到不管怎么使出吃奶的劲儿,众位泰斗都如恒星般遥不可及。读着永垂不朽的大作,又是敬畏又是灰心,几乎觉得没有再提笔的必要,但最终还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和使命感,在每一次气馁后重拾纸笔。就这样,沮丧和希望如DNA双螺旋分子结构,交互上升,生生不息。
忽一日,忆起童年往事。深秋的麦田,麦子已收,田里仍残留着金黄的麦穗,于是一茬茬人在地里拾穗;收割机隆隆驶过,地里还遗漏下不少新花生,于是人们提着篮子,如饥似渴翻寻;打过的栗子树下,拿脚在落叶里踢,总能找到一颗又一颗闪闪发光的毛栗子……这第二道搜寻后,还有鸟雀、田鼠和松鼠进行第叁次,乃至更多次的爬梳。大地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丰富到惊人的地步。
又想起非洲大草原的狮子,猎杀了一只羚羊,大快朵颐,一些鸟就在旁啄食肉渣。狮子走了,豺狼继续啃骨头,豺狼走了,蚂蚁也来分一杯羹。及至蚂蚁都离开了,还有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继续分解羚羊的皮毛、骸骨,直至能消耗的部分全部消耗殆尽。
想来,任何一种理想,都是秋天的田野,以及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羊吧! 固然有收割机和狮子级别的大牛在先,也无法收尽所有。生活是无限的,无限的生活中,每个人的思维和视角又是绝对的唯一,谁都无法代笔,这便是每个人的份。
但光有份还不行,理想不会自动成真,就像美女不会自动投怀送抱。你还得放下身段儿,热烈追求,求之不得也不能放手,要敢于破釜沉舟。正所谓,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这样辗转反侧着,美女就非你莫属。一句话,天道酬勤。
拿写作来说。我最近发现,美好的灵感常在半梦半醒中降临。常在夜半时分,醒了,脑子里像七月四日的烟花,金蛇狂舞。各种念头如波涛汹涌,飞花碎玉。我静静躺在黑暗里,边看它们厮杀,边提醒自己,要记住啊,这个,那个,可以如此如此布局。然后一觉醒来,忘得渣都不留。如是几次,学乖了,半夜里,脑子一开始分泌火花,就摸黑下地,抄起手机,在写字板上敲关键字。敲完关机继续躺着。再想起啥,再敲。一夜折腾数回。次日醒来,一看关键字,像考古学家面对七零八碎的遗骸,还能大致给拼成个恐龙。于是二话不说,趁热打铁,奋笔疾书。
光勤奋还不行,还得自律。不能累了就放自己一马,读些没油没盐甚至低俗的东西。境界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不我与,所以,有限的时光应尽量拿来读经典,笃信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除非实在笨蛋,否则品味无论如何都得提升,哪怕成不了大器,也至少打磨出鉴赏力。
《月亮和六便士》里就有个十分精彩的配角,斯人又矮又胖,其貌不扬,以画画为生,但画的很庸俗,尽管如此,他却是唯一一个以非凡的鉴赏力认出天才的人。这事很励志。它告诉我们,即便在艰苦卓绝的努力后仍无法获得一流的创作力,也不妨碍修炼出超人的品味。这是和创作同等精彩之事。
还得专注。专注,专注,再专注。简单说就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以铁杵磨成针的干劲,对着理想的南墙死磕。埋头耕作,不问收成。如周国平所说,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写作,报酬就在写作里;爬山,报酬就在爬山中。
最最重要的,得耐得住寂寞。任何无关投机的事儿,写作也好,画画也好,弹琴也好,都不像炒股,运气好了,可以瞎猫撞着死耗子,一举赚个满钵满盆。在那些事情里,无任何捷径可走。天才都没有,更不必说凡人如我者。必须一点一滴努力,独自承受修炼中的孤独寂寞。并且,越向前走,越寂寞。因为越投入就越有觉知,看到自己的局限,看到和大师们终生不可拉近的距离。但此时已平和淡然,只要好过每一天的自己,便无怨无悔,不强求。
虽然光芒如豆,也不时收获鼓励和赞许,让你知道,微薄如你,毕竟也能以精神之力触动一些柔软的心。那就是今生属于你的份,值得你为之付出全部的热忱。
狮子的归给狮子,蚂蚁的归给蚂蚁。凡人和大师,各有各的份。
所以,不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