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是你?

 

是你?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稍稍缓过神儿来后她迅速掠掠头发,扯扯风衣,低眉的瞬间目光飞掠过自己周身,对衣着略略满意,复又抬眼迎上他的眼睛。而他也不自觉地将身板挺直,深深望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我在这儿工作。你呢?怎么也在这儿?

 

我也在这儿工作啊?她愕然。

 

他们以难以形容的目光打量着彼此。

 

你回来多久了?他们同时问。

 

两年了。她说。一年,他说。

 

在哪儿上班?又是同时。

 

待听到他的工作地点,她惊呆了。我们只相隔,两个街区。她说。

 

他们都沉默了。公司离得这么近的两个人,在回国后重叠的一年内竟从未邂逅,也全然不知彼此的存在,上海该有多么大!

 

这是深秋的黄昏,华灯初上,南京路已灯火辉煌。他们站着说话的工夫,几片枯叶从脚边咕噜噜滚过,发出寂寥的脆响。两个人都感到了寒意。

 

有人等吗?要不,一起吃个饭?他探询地问。

 

好啊?她微笑。

 

他们走进附近一家川菜馆。还没到正点儿,馆子里人不多。他们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菜。他径自点了松鼠桂鱼,重庆辣子鸡,水煮牛肉,干煸四季豆,外加一碗酸辣粉——全是她爱吃的菜,他还记得。她看了他一眼。他接住她的目光,笑笑,微微窘迫。

 

多巧啊,她说,望着他笑。

 

是啊。他也笑。

 

她想起晏几道的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真像一场梦啊。她从未想过他们会如此戏剧性地重逢。他真实而切近地坐在离她半米开外,触手可及,她却感到说不出地虚幻,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幻影。从他们分开到现在,有五年了吧?五年后再次相遇,他看来成熟了不少,眉梢眼角已褪尽青涩,有了年近而立的男子会有的深沉和世事洞明。当他望着她,她能感到他不是用眼在望,而是用心。她忽然感到一丝欣慰,毕竟,在往日时光冰冷的残垣断壁中,还是留下了一些有温度的东西。

 

他望着她秀美的波浪发。曾经的她是短发,他不知她留波浪发会这么好看,这么有女人味。她成熟了许多,眉梢眼角有了成熟女人的风情,沉着而淡定,一颦一笑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深,当年,就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神,让他一瞬间有了归属感,有了弱水三千只取此瓢的信念。也就是俗话说的,一见钟情吧!人生若只如初见!

 

恋爱之初总是那么甜蜜,那么缠绵,两个人都像受了天使的洗,拿出人性中最温柔美善的部分来过家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眼里只剩下对方,只剩下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热烈的拥抱,灼热窒息的吻。年轻的荷尔蒙猛烈燃烧,在应付功课之外的白天黑夜里烧得昏天黑地,直到突破最后防线,合二为一。她还是处女。看着床单上触目惊心的猩红色他又欢喜又恐惧。他爱她,想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所以他渴望做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但即便如此,这处女的血迹也还是惊到了他。本能地,他感到了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是玩世不恭的人,相反,对待感情他有一万分的严肃,他不会逃避担当,也正因为此,想到未来种种不可知的命运,他感到了隐隐的茫然。她对此却浑然不觉,只一味撒娇:人家的处女之身都献给你了,你可一定要负责到底哦?

 

爱情像棒棒糖,舔着舔着就剩下了棍棍。肉体的欢愉很容易过去,像山洪,不管多么凶猛,总会在一个地段趋于平缓,趋于波澜不惊。在男欢女爱成为家常便饭后,荷尔蒙指数降了下来,跟着降下来的是曾经风帆一样饱满的激情。世界又回来了。他们眼里不再只有彼此,还有各自的学业,未来的前途,以及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他们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忽然就过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种种琐碎和压力铺天盖地而来。曾经一个人时,再难,也只有咬着牙关过去,如今有了爱人,所有的烦难也就有了另一个人一起来担。爱情到了一个阶段,两个人间已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和亲密,不知不觉会赤裸着灵魂相对,各种真性情越来越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他们开始争吵,开始互相指责,互相抱怨。当她怒气冲冲发脾气时,最初打动他的特质荡然无存。他望着她扭曲的脸,冒火的眼,想不出那个眼神温柔面容清秀的姑娘去了哪儿。而在她眼里,他最初打动她的温柔体贴简直是场骗局。也许因为太熟悉了,他粗疏了许多。她生气时他往往沉默不语,不再第一时间来哄,甚至还会躲开。他们都感到曾经如火如荼的爱恋像燃烧完毕的木头,只剩下余烬,半死不活地留着些余温。两个人越来越熟悉,却也越来越疏离。

 

但他们都没想过要放弃彼此。他始终记得她最初带给她的故乡的感觉。她也始终记得他带给她的怦然心动。心平气和时,他们都努力经营,像在银行储蓄一样,不管一块两块,甚至分币,都往里存,期待他日可以零存整取,以备不时之需。她尤其如此。女孩子的天性,喜欢粘人,在认定的感情里尤其粘人。她像失去了亲人的孩子,对他有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劲头。她随时随地在联系他。电话,短信,微信,email......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确认他们的心时时都在一起。这却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男人都需要空间,他尤其是。在情爱之初他不介意,因为那会儿还是荷尔蒙当政,理性处于被架空状态,所以不管她怎么卿卿我我,怎么煲电话粥,怎么长篇大论地发短信,他都微笑着面对,只觉她的小女人情怀是那么可爱。但男人不是靠爱情活着的,也许一时半伙儿是,那之后总会回归正轨,致力于在现实世界的打拼。没完没了的缠绵开始是幸福,慢慢是负担,最后就成了灾难,令他避之犹恐不及。并且男人天生不是细腻的物种,逃避一定会露出马脚,让女人这天生的直觉动物立刻嗅到气味。于是争吵越来越多,陷入恶性循环。她指责他得到了她的一切就不再珍惜,有始乱终弃的嫌疑。他指责她不给他空间,让他窒息。

 

然后,她就偶然看到了那宿命的一幕。那是毕业前的冬夜,他说有事,不必等他吃饭了,让她一个人吃。她出于女人的强大直觉,步行去学校找他,却在路过学校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意大利饭馆时,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对面坐着。他眉头紧锁,她笑语嫣然,说着什么。这女人她认识,是一个大姐型人物,一直对他心存好感。她悲愤地看着那一幕,当她看到她抓起他的手来,轻轻一吻时,她愤然转身回家。她没看到紧接下来的一幕,他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说谢谢你帮我分析情况,但请不要这样,我的心里只有她。

 

他冒着纷飞的大雪往家走时,满心都是对她的柔情蜜意。从另一个女人那里他多少理解了她的行为。他决心要改变自己的态度,改善他们之间的处境。而此时的她却正拉着行李箱,冒雪走在去同学家的路上,满心悲愤。

 

年轻时候我们是钢材,决绝,坚硬,要么全部,要么全不,黑白分明,没有妥协的空间。她爱他,所以不能容忍他和别的女人有染,尽管这有染也未经证实。她甚至等不及他回来,问明情况,就已不顾一切地离开。因为爱得太苦,对背叛会格外痛恨,所以她会那么草率地将自己视为一生一世的爱情当作利器去刺痛他。至于是否同样会刺痛自己,她已全然顾不得。

 

一个人只要不想被另外一个人找到,那么她一定可以如愿以偿。她去了新的城市,开始了工作的生涯。几年后她回到上海,在金融街安顿下来。

 

至于他,在苦苦联系她而未果后,心灰意冷,慢慢也就接受了现实。两个曾爱得山盟海誓如胶似漆的年轻人,在人生中一个不起眼的拐角,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成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直到他们此刻相遇。

 

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提往事。在她之后,他有过两个女人,都无疾而终。她也有过两个男人,也都分道扬镳。他们在和别的男人女人的试错中终于发现,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原来女人是那样的,当初不该错怪了他/她。因为是交付了各自童贞和最美年华的人,在各自心底,难免就保留了一片不忍遗忘的温情。

 

他终于问起她的近况,成家了否,她尴尬地笑笑,说男朋友早在半年前就分了,你呢?他讪讪地回一样。然后他们都沉默了。再然后他说,当年,我太年轻,不懂事,和那个大姐聊天,才理解了你很多行为,可是到家你就已不在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留给我……

 

她脸红,连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当年也太年轻,太冲动,觉得一片真心被辜负,就走了极端……

 

他们都沉默半晌。然后他提议,你看,既然又相遇了,说明我们的缘分还没尽,要不要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她微笑颔首。

 

一年后,也是同样深秋时节,他们举行了婚礼。相比世间多少分道扬镳后老死不相往来的情侣,他们得算幸运的一对:老天给了两次机缘。在第一次里,他们还稚嫩,年轻,只凭着荷尔蒙,凭着本能,凭着血气方刚的性情在爱,所以恋情伤痕累累地告终。在另外的恋情中他们各自认识了男人和女人,获得了爱的智慧和能力,然后,在各自孑然一身之时,老天又赐予第二次机会,让他们可以再续前缘。

 

世间多少人,只得一半缘分,所以分了就永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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