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北方的早晨,凉凉的,静静的,空气清新,阳光和煦。偶尔一阵微风,风铃叮噹一声,清脆悦耳。我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后凉台上,观察栏外架上充满生机的紫藤。墨绿的叶子,密密实实,盖满半边架子。架上新须条条,蓬勃向上,架下豆夹串串,饱满向下。另外半边架子则空着,空了十年。
我喜欢植物。几十年前,看过一个反映甘肃民勤人与风沙抗争的电视片,那里的回民坐在葡萄架下,用盖碗喝一种叫“三泡台”的茶。民勤人在灾难面前的闲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我想,等有了自己房子,我一定在院子里搭起架子,种上爬藤植物,于炎热的夏天,在茂密的藤蔓之下,喝茶乘凉。
若干年后,愿望实现了,我按园艺建筑规范,搭起一个长方形的架子,满怀喜悦,买回两株紫藤,一边一株。第二年,长势很好,两株紫藤都爬上了两米半高的架子,其中一株还开了花结了豆。天有不测风云,转过年来,一株死去,一株半死不活,主干枯死,仅剩一根侧枝在风雨中弱弱地飘摇。
我百思不得其解,长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我留心观察,很快就发现,是田鼠在作怪。隔壁邻居在后院种菜,直接把生活垃圾施到地里作肥料,招徕大批田鼠。可能因为田鼠喜欢吃紫藤的根,总之,它们咬断了两株紫藤的主根,并在下面做了窝。捣毁鼠穴时,我掏出大量软草碎布片,装满一大塑料袋。
看着那株半死不活的紫藤,我想起海德格尔的趋死之在,这棵紫藤之在可是字面意义上的趋死之在啊。我不忍心打断其在世之在,也懒得为之牵挂了,好自为之吧,趋死之在。在随后的几年里,趋死之在的最高表达形式一定多次敲门,在世藤生也一定多次把生命投射到趋死之在上。
在海德格尔的理论体系中,趋死之在(Sein-zum-Tode)是一种存在形式。具体说来,趋死之在不是一种指向生理死亡的趋势,而是一种在世上走一遭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某种先见之明引导在世之在趋向获得本真的见解。
人是社会动物,人之相与(Mitsein)是在世人生的不可缺少的特征。如果不能认清社会环境对我们的自我认识及行为方式有多大影响,何种影响,我们将是非本真的。如果我们注意那些影响,并自主决定是否顺应潮流,我们将是本真的。
海德格尔还有一个概念叫他我(Dasman),他我透过语言与社会规范显现其存在。他我规定着个体的心态,决定着个体见到什么,如何见到。在世而不受规范和影响是不可能的,受的影响越多,就越偏离真我,而呈现为他我。
本真的趋死之在把在世人生从他我中解救出来,使之自由地重新估价人生。换言之,本真的趋死之在把在世人生从非本真的日常生活浸洇中暂时捞了出来,使之意识到其自由。如果我能再活一次,我会如何如何,这类谈话反映的就是在世人生的本真情态。
海德格尔认为非Dasein,如桌椅,紫藤,只是客观地在(objectively present),它们不存在(exist),它们也不死,只是简单地消亡(perish)。那棵紫藤一定读过海德格尔,而且不同意他的观点,它认同庄子的观点,万物齐一。植物没有人类的存在形式,但有它们自己的存在形式,两种存在形式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用说,也养一方植物,只是人类目前还没有把握植物的“思维方式”,离听懂植物的“语言”更是相去甚远。
在紫藤看来,与田鼠的相与使它失去了真我,变成他我,并日益接近死亡。去除田鼠的影响后,不断地把生命投射到趋死之在上,这又把它从他我中解救出来,逐渐找回自己的本真情态,它顽强地存在了下来。几年来,眼见在世藤生从一脸菜色,到满面红光,从骨瘦如柴,到丰乳肥臀,甚至还繁衍了后代,周围地上冒出几株小紫藤。
我感叹生命的顽强。我种下的这棵紫藤的在世之在映射出我的在世之在。在世而能应付自如只是暂时的,相对的,不能应付自如则是永恒的,绝对的。人生在世而不能应付自如则有焦虑,故焦虑为在世人生的基本情态。回首一生,没有一天不是在焦虑中度过的,不是缦缦大恐,就是惴惴小恐,癌症没有早早上身应该是一种幸运。
我羡万物之得时,但不感吾生之行休,相反,我感吾生之幸运。此幸运非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是消极地等来的,而是本真的趋死之在引导,真我积极行动得来的。二十多年前,被田鼠咬断主根的亊情在我身上发生过,本真的趋死之在逼使我重新估价人生,毅然决然,离开黄土地,扎根黑土地。
顽强的生命力是我和紫藤共有的,我不知道它后来会象我一样,但我当初却象它一样,顽强地存在下来,逐渐找回自己的本真情态。紫藤是这样感知我的趋死之在的: 从一脸菜色,到满面红光,又从满面红光,到一脸沧桑;从丢掉一头莲蓬就会顿足捶胸的莲娃,到跑掉一条大鱼也只淡然一笑的釣叟,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准仕,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边云卷云舒的散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