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的女人

谈天说地,朝花夕拾,图文并茂,不负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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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畔歌声                        

仲夏的傍晚,夕阳往海那边一沉,清凉便随着夜色悄然而至。窗外的蓝夜,一边漫不经意的把橡树和北方水衫涂抹成深色帷幔,一边又醒目亮眼的高高挂起一轮明月。

今晚,为了许多年前,曾经日日夜夜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的一个女人, 我不得不坐下来,倾听两个男人对她的倾诉 .....

恼春风  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  借酒相送
夜雨冻  雨点投射到照片中
回头似是梦  无法弹动
迷住凝望你  褪色照片中
啊 
像花虽未红  如冰虽不冻
却像有无数说话  可惜我不懂

是杯酒渐浓  或我心真空
何以感震动  照片中
那可以投照片中 
盼找到时间裂缝 
夜放纵  告知我难寻你芳踪 
回头也是梦  仍似被动 
逃避凝望你  却深印脑中 ....

一个男子,在一个春风携雨入夜时节,面对一个他不曾相遇的女人的照片,独酌,感怀。 阅世,阅人,阅命,似倾诉似独白;。一首翻唱,被 "大鼻情圣" Jacky 感性而又深厚的嗓音演绎得满目沧桑,红尘万缕,百转迴肠。

而面对另一个男子,著名的作曲家和歌手, "安全地带" 领军人物,这首歌的原作曲及原歌者玉置浩二,我开始后悔不该在这样一个蓝幽幽的夜晚,隔着月色,独自坐在黒暗中,倾听他那如泣如诉,浸心彻骨,阴阳交错,却又勾魂摄魄般的 "别走":

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一直在哭泣
但并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触碰到温暖的你
而感到十分欢悦

不要走  不要走
永远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不要走  不要走
就留在这吧

曾几何时 
我的心已飘到遥远的某处
当一切都已成回忆
还不如别去触碰

不要走  不要走
就留在这吧 .....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使得三个来自不同国度的男人聚在一个夏夜,为她呈现他们的情怀和感伤。

像花虽未红  如冰虽未冻
逃避凝望你  却深印脑中

静静的夜中,好似听见歌者一声怜香惜玉的幽叹: 纵然是一帧旧照,你仍美如绽放之花。时间,空间,彼此,像隔着一层冰,而眼神的交汇却没有距离。唉,凝望你是一种折磨,匆匆一瞥,便难以忘怀。夜,雨,花,冰,酒,梦,一个万水千山走遍的歌者,在蓦然回首间,因一个陌生女人情动神伤。

不要走  不要走
永永远远都不要离开我
不要走  不要走
就留在这吧 ....

不同于翻唱的诗情画意,欲说还休; 这首原歌用语浅显,洗尽铅华,素面朝天,近似直白诉求。全歌没有一个意象,唯一用到的名词, 只有一个 "心" 字。作曲家和歌者的他把一杯白水变成酒,又用沁人心扉的演绎把它变成佳酿。

相较于翻唱的浑厚沧桑,原曲歌者以中性的嗓音款款咏叹,行云流水般舒捲自如的假声,恍然依稀间令人回忆起烟消尘绝的殉歌者 Farinelli 。不同于翻唱的由外及里,有感而发,原唱的演绎有如灵魂出壳,附身幻化,时而是款款而歌的她,时而是追随她身后的自己 ....

月光似水,夜色无痕,曲终人散,万籁无声。似梦非梦,谜一样,雾一样,一个身着白色旗袍的女子,在夜色中款款走到聚光灯前,摇曳歌唱: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淒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夜来香  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  我为你思量
啊  我为你歌唱
我为你思量
夜来香  夜来香  夜来香.....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收到一封从东京寄来的信。写信的是一位日本女士,她的名字叫大鹰淑子,也叫山口淑子,她就是张学友和玉置浩二歌中的女主人公,这首 "夜来香" 名曲的原唱者,李香兰。

2. "双面伊人"

三十年代,一曲 "天涯歌女" 唱红了周璇。接下来黎锦光的 "夜来香",笃定会为她锦上添花。只可惜该曲近两个八度音域的难度,使周璇及一众歌星望而却步。直到一个从关外来闯上海滩的年轻女子舒展歌喉,名曲 "夜来香" 一夜倾城。直到今天,该曲版本达80多个,除了邓丽君,仍无人堪与她的原唱匹比,这个以中国民谣小调出道,又能轻松飙音十八度唱西洋花腔的女子,就是李香兰。

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会让人想起一部电影;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会让人想到日本。

然而只有一个女人是个异数: "双面伊人" 李香兰。她身着旗袍,貌若娇花。地道的北京话,东北话; 流利的日语,还通英语,俄语。在东北出生,在沈阳,天津,北京,上海居住,就读,从艺,成为歌星和影星。直到26岁在上海被捕面临汉奸死罪,在法庭上,她终于开口说出一个秘密: 我是日本人 ....

周璇,李香兰的时代,在下尚小隐于迢迢云水间。斗转星移,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云里雾里从地球头游荡到地球尾,竟然与周璇的儿子歇脚在同一座城市,而且知道他那时在地铁口拉琴。

倘若天上的周璇仍记得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的旋律,纵然是 "金嗓子",此情此景,想必也是小曲好唱口难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知道李香兰,最初只是一个与 "川岛芳子" 相关联的名字,两人好像拴在一条绳子的两只蚂蚱: 一个是中国人自称日本人,一个是日本人充做中国人; 一个抗战胜利后以汉奸罪被处决,一个因日本人身份被驱离出境。

看到李香兰的照片,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为合译她的自传 "我的前半生 - 李香兰"。

日文版的封面上,是一张作者早年从艺时的大头照,年轻而相貌娇好。翻开扉页: 一秀丽女子亭亭玉立,一席白色旗袍,清水出莲花,惊为天人。无论左看右看,远看近看,她就是一个从张恨水小说和旧月历上走下来的民国佳丽,上海得不能再上海,中国得不能再中国。

她就是李香兰,当年 "满洲映画" 的头号女星,13岁演唱 "满洲新民歌" 出道,17 岁主演 "蜜月快车" 一炮而红,出演了 "大陆三部曲" 等一系列以中国少女由仇视日本人到爱上日本军人为主题的 "国策电影"。清纯的演绎,甜美的长相,动人的歌喉,使得她第一次到日本 "亲善"巡演,造成剧场被观众 "包围七圈半" 的轰动事件。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对于日本人的侵华战争,她是一个宣传 "东洋共荣" 国策的最佳代言人;  对于中国人的浴血抗战,她是一剂 "毒药"和伤口上的 "盐"; 而对于她自己,一个出生在中国的日本人,她是时代悲剧舞台上的一只偶人,一颗被 "父亲国" 用来轰炸 "母亲国" 的 "糖衣炮弹"。

1945年,日本战败,"满洲国" 灭亡。李香兰在上海举办 "夜来香幻想曲" 个人音乐会数天后以 "汉奸罪" 被捕。当她在法庭上受审时说出: 我是日本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这个曾经天天在舞台和银幕上风光的 "文化汉奸" 怎么会是日本人! 这比川岛芳子妄图脱罪而说她自己是日本人,更难让人置信!

这时候,李香兰拿出缝在衣服里的证据,一张经由俄国人秘密传递进监狱的出生纸,法官才第一次知道面前这个 "汉奸罪" 女嫌犯的真实身份和名字: 山口淑子,1920年2月12日生于中国奉天省抚顺北烟台,祖籍日本佐贺 ....

山口淑子( 李香兰 ),因外国人身份 "汉奸罪" 不成立。最后得到了当时的中华民国政府的赦免,并随即驱离出境。在宣判的法庭上,这个做了26年 "中国人" 的日本女子泪流满面,向在场的中国人鞠躬道歉。

在前往日本的邮轮上,这个曾经说: 要站在北京的城墙上,用身体抵挡中日两国军队子弹的女子,躲在船舱里不敢露面,害怕愤怒的中国民众会再次抓她回去伏罪。直到邮轮开离黄浦港,她才百感交集走向甲板,在心里向这个生她养她26年的国度说再见,那是1946年2月29日。

3. 往事随风

合译山口淑子的 "我的前半生 - 李香兰",纯属偶然。

我的合作者曾经将一本日本养生书译成大白话在中国出版,可算是现今养生界千宗百门的师祖级人物。后来友人寄来一位日本人写的古汉诗诗集,请求帮助通译出日文对照,并在日本出书。

我的合作者中文远比日文臭,要其翻译一位外国人写的古汉诗,无异于让当年十度音域的歌星们拿下两个近八度的 "夜来香"。于是只好由我滥竽充数,勉为其难,把这本田园山水,鸡鸣鸟唱的日本古汉诗译成现代诗或大白话,当了一回躲在幕后的捉刀吏。

我的合作者因休假赋闲在家,于是便想译书打发时间。正巧手头有本书: 山口淑子,虅原作弥合著的日文版自传 " 我的前半生 - 李香兰"。

我便说: "我的前半生" 不是傅仪写的么?怎么又钻出来一个李香兰?  以前曾去过 "满洲国" 皇帝的行宫:  憋在那么狭小的碉堡楼里, 住惯紫禁城三千多间房的皇后娘娘怎么会不疯?  而这个李香兰,还能比末代皇帝,或者 "男装丽人" 川岛芳子更能吸引读者那猎艳搜奇的眼珠子么?

一瞅封面大头照: 美女美女。再瞅自传扉页上的旗袍妆: 大美女大美女。果然比虫虫鸟鸟,花花草草的田园诗更有情趣。译译译,立刻上马: 找来刀剪笔墨纸张文件夹,把原著分章拆卸,收押编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背景,查查查 ....

在其后的五六个月里,"李香兰" 成了一个连上厕所都在脑袋里打转的名字。有时候睡梦中的背景,也变成了黄昏中北烟台那片夕阳欲坠,暮色沉沉的东北高粱大地 .....

出版社朋友看了样章后乐见出书,并希望加快进度。当译稿几近完成,朋友传来消息: 版权问题很快会浮出台面,出版方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将无力承担这类书籍相应的开支,除非对方放弃要求。

这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但只能写信通过东京的朋友,把这一信息带给了大鹰淑子(李香兰)女士并很快收到她的回复。大鹰女士对翻译她的自传表示感谢,同时委婉表示她一人不能做出放弃版权的决定,因为她的自传还有一个合作者。

圈子里有人荐言: 可以走其它渠道将书稿 "一次性" 处理掉,但我们没有那样做。为了尊重作者和作者权益: 暂时封存书稿 ( 注: 一年多之后,1992年7月,中国在国际版权公约上签字。) 这份尊重也是出于对作者山口淑子在自传中对过往历史真实坦白的陈述。我要特别提到的是,在自传中,我读到了一个12岁女孩子目睹的发生在1932年9月那场震惊中外的 "平顶山事件",第一次对惨案的全过程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在山口淑子女士的垂暮之年,有去东京的人再次向她展示该事件中被捕抗联队员被当街折磨致死的图片,其情其状,一如她在书中的描述。我想她的抚顺乡亲们于无意之中,再一次给这位后半生致力于日中友好的老人心上添加了一块石头。

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完成 "我的前半生 - 李香兰" 的中文定稿,是我一生中用笔与汉字最长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携手长征。我那一手被人称许的好字,也随 "我的前半生 - 李香兰" 的中文稿一起,静悄悄躺在一只箱子里: 在一座城市的一个房间,塌塌米的下面。

当年离开时,如果没有夹在杂乱信件中匆匆清理掉,李香兰的亲笔信,也应该在那只箱子里。也许后来的房主或现在的房主,已经拆除了那间屋的塌塌米。也许那一箱文稿连同那封信,早已被放入回收桶,再生为纸,成为新年卡,情人卡,圣诞卡,或成为灯柱上寻找走失宠物的启事 ....

或者一个奇迹: 有人搬入一处住宅,其中的一间卧室,墙上有一把近两米长的挂扇,下面是塌榻米: 移开席垫,再揭开靠墙的两块木板,在下面,一只箱子还静静的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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