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个姑娘,因为形似土豆,从小到大都被喊作土豆。土豆个矮头大腿短,但性征并不模糊,以致周身圆滚滚。她冬天最爱穿大红羽绒服,所以在雪地里远远跑来时,是红彤彤的一个球体。近了一瞧,脸蛋也红扑扑,两腮各一块圆圆的胭脂红。圆头圆脸圆眼睛,连胳膊腿都是圆圆的,像一节一节的藕。整个人就像一个各种圆的拼凑。
土豆天性快乐,永远笑呵呵。说话调门儿高,像只小鸟,并且爱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她像一颗小火星,把人堆比作干柴的话,有她在,很容易就烧起来。又像一滴水,掉进油锅就会引起噼里啪啦。
同学们都喜欢土豆,因为她像冬天的小火炉,夏日的冰淇淋,永远让人开心。
他也喜欢土豆,把她当作可爱的小妹妹,会逗她玩儿,有时还会亲切地摸摸她的头。他的手碰触到她时,她撅着嘴说烦人啦,老把人当小孩!可是心脏忽然漏跳一拍。头发不是皮肤,没法感知手的全部热力,但她还是精确感到了他的温度。那只手的大小,力度,像咔嚓一下的X光,在她头顶留下仿佛没入磐石的烙印。独自躺在黑暗里时,她会闭上眼睛,把手放在他触摸过的地方,竭力复原那一刻的知觉。
没人知道土豆的心,连他都不知道。土豆喜欢他,喜欢得很深,也许就是爱了。在那个年纪,爱还是深刻的事,以他们的岁数似乎是不配言的,就好像小孩子没资格谈政治。所以在土豆心里,对他的感觉就是喜欢。
她小心翼翼把这喜欢藏在心里,像小户人家珍藏密敛一点值钱家当,包了又包,藏了又藏,外人绝无可能窥见。她深知和他的差距。他是北京这所重点高中的文科学霸,永远年级第一,并且人高大帅气,剑眉星目,大眼睛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能指引人通往幸福的旅途。他的笑和阳光同质,又暖又亮又温柔。最要命的是他的性情,那么随和那么平易近人,全无他这种条件的男孩所可能有的骄矜之气。他对所有的人都好,包括她。
而她,可爱固然可爱,除此似乎也无它了。外形乏善可陈,学习也不过中等,倒是能画两笔卡通画,在班刊上任美编,画些小插图还是在行的。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感情的天平上,她的筹码太轻了,轻到微乎其微。她甚至觉得,纵使她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可能在他感情的湖泊里激起一个涟漪。
所以她以一种自觉的谦卑在他面前出现,默默喜欢着他。她会拿一包零食在同学中分发,分着分着大叫一声,嗨,那谁,你要不要吃?如果他说不吃,她的眼神会不易觉察地黯淡,然而也只如乌云掠过艳阳,瞬间便会放晴。如果他说吃,她会感到烟花般绚丽的开心。她随手抓一大把零食给他,交在他手心。
有时她的手会碰到他的手,那只手很暖,仿佛不是触在她手上,而是她的心,她的魂。她会感到倏然的头皮发麻和飘飘然。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分。她投入全部记忆存储那个时分,像松鼠在秋日里囤积冬天的坚果,以备冰天雪地里御寒的能量。由于这存储的气力过大,即便在毕业多年后,她仍能清晰记起当时的每个细节。她记住了他的温度,甚至指纹。
和很多同学一样,她会问他数学题,英语题。那些让她焦头烂额的题目在他简直如履平地。每问他一次,她的崇拜就加深一层。她个儿矮,永远坐教室第一排桌椅,而他永远是最后一排。他们中间永远隔着银河系的距离。课堂上倘有人在回答问题时闹了笑话,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时,她也会趁机回望那位同学,同时目光飞掠过他的位子,心怦怦跳,仿佛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只有在课后问他问题时,她才能光明正大坐在他身边,享受那一刻的切近。
她像依人小鸟一样蜷缩在他身边,托着腮,听他不厌其烦地讲解。他的声音真好听,低音炮,有着低调的撩人魔力。近在咫尺听时,她像坐在吉他音箱边上,能清清楚楚听到每一个细微的共振。她经常听着听着就走神,幻想永远坐在那声音里,不离去。听到他问,就这样,懂了吗?她才如梦方醒,脸上又泛起两块胭脂红。于是从头再来,他倒不介意浪费了时间。
她还喜欢他身上淡淡的气味,是他那样干净清爽的少年所特有的气味,像阳光,像青草,像麦子,有着阳光的气息。她默默呼吸他的味道,渴望就那样呼吸一辈子。她喜欢机器猫,有时她会异想天开,想世上要有机器猫那神奇的口袋该多好,手一探进去,就能掏出只神奇的瓶子,可以用来存储他的气息,在未来漫漫岁月里,只要想他,就打开瓶子闻一闻,仿佛他还在她身边一样。
他对她和对其他女生一样,和善,体贴,也许多了几分亲切,但也只因他把她当作小妹妹,少了许多性别的考量。这很难说是她的幸运。他对其他女生就没那么随意。他从不摸除她之外的任何女生的头。她知道那是因为他对他们是有源于性别的分寸的。她宁可他也把她视为授受不亲的女人,而不是毫无性别分别的小女孩儿。所以她一边享受着他专有的亲昵,一边微微伤感叹息。
高三下半学期,他恋爱了。年级里一个著名美才女倒追他并得偿所愿。他们开始在公共场合出双入对。真是对养眼璧人,俊男靓女,又都才貌双绝。众人都为之祝福喝彩。
她也喝彩,打趣他,抱得美人归可别重色轻友哦?他呵呵笑,她仰头望着他阳光的笑,像咀嚼一块柠檬味口香糖,反反复复在心里品味某种酸涩忧伤。
他终于不再属于大家了。如果说此前她还可以安慰自己,毕竟没人能拥有他,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属于所有人的,而她也是其中一分子,这会儿她连这么微薄的一点愿望也终于落了空。他成了有女朋友的人。他的心从此有了归属。她从此再不能肆无忌惮凑近他,听凭他摸她的头。就连呼吸他的气味她都感到不安,觉得在偷窃不属于她的东西。在她心里,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不再为众人所有。
可是她笑得更开心了,更像开心果了。她半真半假地逗他:要不要请你们吃个饭哪?我很会做饭的!
他推却,说太麻烦了吧,那多不好意思。她却执拗起来,说不行,我必须请你们吃饭!你帮我讲过那么多题,我浪费了你们那么多本可以用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间,有良心的人都必须有所表示!
请客那天她亲自掌勺,做可乐鸡翅红烧排骨,冷菜热菜一大桌。
来,为男神女神强强联手,干杯!她举起香槟。
谢啦谢啦!他当着女友的面,摸摸她的头。
她笑得格外灿烂,仿佛海面上的万丈阳光,因为太过耀眼,遮蔽了所有的惊涛骇浪。
有什么,能比喜欢的人吃自己亲手做的饭更幸福的事儿呢?她开心地想着。而且说不定我还是这辈子第一个为你做饭的姑娘呢,傻瓜!她看着他吃一根鸡翅,偷偷地,偷偷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