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五奶奶就起来了,在搪瓷盆里洗过脸,拿把桃木梳子,仔细梳头。那梳子已有几十年春秋,通体油亮,刻字都已磨光,还断了两根齿。梳完头,她照例把它放回红漆板柜上的黑色首饰匣内。匣里并无几样东西,玉簪,玉镯,银戒指,银耳环,各一两副,就是她一辈子的收藏了。此外便是这柄木梳,放在匣中一个专门抽屉里。每次梳头,五奶奶都要先开匣子,再开小抽屉,将木梳取出,梳完头再以相反流程放回。多年如是。
收好木梳,五奶奶又对镜瞧瞧。镜中人也和桃木梳子一样,有了春秋,只不过梳子是被头发和人手磨得油光瓦亮,而人却是在岁月里红颜尽褪。她穿件月白夹纱斜襟大褂,头发花白,挽成一个髻,上面抹了桂花油。她的脸像黄土高坡,布满深深浅浅的纹路,不过鹅蛋脸型还是清楚的,也依然白皙。皱巴巴的眼皮下面,一双眼正应了“人老珠黄”的说法,已然混浊,发黄,失去初时黑玛瑙的亮泽,只在追念往昔时,神凝眼底,会忽地从灵魂深处射出一道光来,刺破眼中昏黄的天空。这会儿正是那光芒乍现的时刻。五奶奶也瞧出来了,有些难为情,白面颊上泛起些许红晕,嘴角聚出一个笑影,淡淡的,像夏日午后一株小白杨在墙上投下的疏疏朗朗的影子。
此外,一只玉簪,一对银耳环,一个玛瑙手镯,穿戴得亭亭当当。审视完毕,五奶奶轻手轻脚走出东厢房,来到堂屋门前。门是对开的,有根木头划子。她拉开划子,哐啷一声,寂静如白纸,这声音像一滴墨,落在白纸上。然后是吱扭扭几声,门开了,一股晓风已在门前守候多时,轻飘飘从她身畔钻进屋去。淡青色天光扑面而来,带着夜雨后清凌凌的水汽。五奶奶的鼻翼不由得连连翕动,眼睛微眯。
她反身关门,走出院子,缓缓朝村东头走去。路很泥泞,她小心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免得绣花鞋面被玷污。路边黄花开得正艳,一丛丛,在淡青天光里娇艳地明媚。空气中弥满青草的芳香,她闻见了。鸟雀滴溜溜的啼叫像松枝上被风吹落的雨点,她也听见了。一颗年迈的心不知不觉如雨中湖面,微波荡漾。这会儿她手边没有镜子,不然她会瞧见自己周身少女样的光芒,又该难为情地笑了。
路上没有一个人,小村庄还沉沉睡着。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声。青山环绕,春水东流,山腰上杏花灼灼,桃花夭夭。几十年后的五月五日,青葱一如那年。
五奶奶踯躅着走到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站在同一根枝条下眺望。槐花正开,雪白雪白,经了夜雨,香气越发浓烈,五奶奶闻见了,一个激灵。她眼巴巴望着村口,小路消失处,眼神里泛起落寞,一层一层的落寞。那是淤积了五十多年的落寞,是囚住她的高墙,也是守护她的铠甲,更像一根顶梁柱,从上到下,撑起她精神的大厦。五十多年来,她就活在这落寞里,被这落寞供养,又以身伺这落寞,和它相依为命。没人能除去她的落寞,除非是他的归来。但五十多年了,他始终没有现身。当年剑眉星目的少年,如今也该和她一样,纹满面,鬓如霜,老眼昏花了吧?如能相见,该是怎样情形?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还是,他会嫌弃面前的老太太?五奶奶想着,略觉忐忑。自然,她是不会在乎他的老去的。在她心里,哪怕他风烛残年,面目全非,他也还是当年的少年,那个曾许给她一生一世的少年。
那一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五月五日,槐花正开。也是天刚麻麻亮,她应他的约,来这棵槐树下找他。那是他们第一次约见。那年她16,他18。他们没牵过手,甚至没太说过话。每次遇见,都只是彼此深深一瞥,各自脸红,然后匆匆擦身而过。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比百年之约更深厚的渊源,心照不宣而已。那天他约她,是因他要出山谋事,一为改善家境,二为赚些彩礼,向她家提亲。一别之后,总要几年方归。他隐隐怕错过她,所以决定在走前把话说开。就在这棵老槐树下,他送她一把桃木梳子,上刻“永结同心”四字。当时她接过去,低了眉眼,两腮绯红。等我回来。他说。她不抬眼,只羞涩点头。然后他用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感到他指尖的力量和温柔。再然后他就抱了她,抱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青草味,混着馥郁的槐花香,那气味一直渗进她灵魂里,从此生根,长出一棵寂寞的参天大树。最后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双唇滚烫。她看到他眼中燃烧的欲火,他的身躯都因欲望而颤栗。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只说了句等我,就决然转身上路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树下,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万般不舍。其实那一刻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说不出为什么。她想喊住他,求他不要走,却只是张张嘴,眼睁睁看他一点点变小,变小,小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在山路尽头。
后来人们得知,他是被当作劳工绑上汽车,随国民党大部队撤往台湾去的。她为此痛哭了无数个夜晚,想着他的怀抱,他在她额头印下的吻痕,和他那句反反复复的“等我”。她后来一次又一次想,为什么当时没有留住他呢?为什么当时没把贞洁给了他呢?或甚至,为什么当时没跟他私奔呢?
提亲的人一拨拨,一茬茬,她都懒得搭理。一直蹉跎到20岁,母亲急了,逼问她到底想怎样。她说非他不嫁。母亲气昏了,说他都被绑到台湾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她说不管,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等他!母亲闻言威胁要上吊,她先把绳子挂上房梁,说要走咱娘俩一起走。到最后,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手段用尽,也还是没能让她回心转意。这孩子是鬼迷心窍了啊!母亲哀哭。她不语,低头想着他青草味的气息。最后她给父母跪下了,说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就让女儿在你们膝前尽孝,养老送终,你们走了,我给哥哥当牛做马,不求别的,就求一口饭,一个容身的地方,也算我们亲人缘分一场了!听了这话母亲嚎啕大哭,哥哥也红了眼圈,连连念叨:孽缘哪!孽缘!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双亲早已离世,嫂嫂也在年前去了。侄子都有了孙子。她日夜操劳,兢兢业业照看几代人。对这位一辈子不嫁人的姑姑,姑奶奶,曾姑奶奶,不知为何,几代人倒是一致敬重。也许因为她掏心掏肺对他们的好,更也许是因为,在传奇稀缺的世代,真正的传奇总是令人感佩。
她也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年五月五日,不管刮风下雨,她都会在天麻麻亮时起来,梳洗打扮停当,前往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约的老槐树下,默默眺望几十年前他消失的方向,直到日上三竿才回。
他的家人,她也时常探看。他父母过世前后,她鞍前马后地照顾,帮忙。之后是照看他嫁给同村人的姐姐。几年前,他姐姐身患癌症,临终前她紧握她的手,满眼不忍。这一辈子,真是苦了你呀!她叹息。我弟欠着你的!她最后吐出这句话。
日上三竿时,她回到家。侄子侄媳看到她,亲热地说姑姑回来啦!她微笑着点头,回房歇息。他们看她进得门去,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姑姑算被害惨了!那人在台湾,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早忘了当初说过的话,姑姑却把它当真,为他蹉跎了一辈子!
小点儿声,别叫姑姑听见!这不也才知道没几年么?……所幸那人从不回来,不然拉家带口的,姑姑不得当场……
这些议论她都没有听到。她正拿着那把桃木梳子,几十年如一日地,慢慢地,慢慢地梳头,心中又是惆怅,又是少女般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