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婚礼开始。来宾们肃穆地就坐,鸦雀无声。临近舞台的座位上,四位老人在相对垂泪,神色凄清。
新娘上场了,不知化妆之故还是刚哭过,眼眶周围一圈桃红。她身穿大红旗袍,款款走到舞台正中,用幽深的眸子深深打量了下来客,鞠个躬,说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
她怀抱的镜框吸引了全场视线。镜框里是位三十多岁男子的黑白照,男子不是很帅,但目光深远,从框里射出来,像暗夜里一道皎洁的月光,叫人心静定。
新娘含泪道:你们可能都在好奇,我怎会嫁给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今天是我们的婚礼,现在,我给你们一个解释。
和所有的相遇一样,我们的相遇也看似出于偶然,但随着时光推移,越来越显出某种必然。冥冥中有一双大手,把我们从天涯海角牵引到邂逅的瞬间。
那是两年前一个春日的午后,在大理。我出公差,办完正事去古城走走,走累了,心有所感,就在街边一个露天茶座坐下来,摊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习惯性地码字。那天我穿件淡蓝色亚麻衬衫,白七分裤,匡威板鞋。头发用一个月牙形夹子随意挽在脑后。周遭人来人往,我却浑然不觉。每当陷入写作的冲动,我就会像那样,忘了全世界。
不知写了多久,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抬头望望周遭,看到对面茶座上坐着位男子,正气定神闲地望着我。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对他笑笑,他也微微一笑,背着旅行包走过来。
可以坐在这里吗?他问我。我说可以,他就大剌剌落座,问我,一个人旅行?我说不算旅行,出公差。他点头,停顿两秒,忽然问,能看看你写的东西吗?我当时一愣,心想好无理,但不知为何,我没拒绝。他专注地读,纹丝不动,目光又静又深。他不是帅哥,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气场,充满力量感。好久他才看完,缓缓抬头,直视我,笑了,笑得很好看,像西藏的天空,浩瀚,蔚蓝。
他说,我果然没看错。我困惑地望着他。他解释:刚刚路过时,我看见你,就在想,这位姑娘已完全沉浸在文字世界里了,完全与世隔绝。她脸上泛着那样的光彩,在写些什么呢?倒值得一看。我就在你对面坐下,要了杯普洱,等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吧,你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我就见缝插针过来了。
我听了笑个不住,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早知不耽误您时间,早些抬头。
他说不是那样,早抬头就写不到这里,那些在沉寂中的思考就都不会呈现了。再晚些才好。
我笑笑,感动于这份赏识。
我,陈光,幸会。他向我伸手。
幸会,我迎上去一握。林风。
当晨光出现时,有风吹过松林。他朗朗回。
很久以后,这话仍牢牢刻在我心底,以清凌凌的意象,晨光般透明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巧合。我们的缘分,也就起始于斯。
坦白说,在我的字典里没有日久生情这个词。一个人,在不在同一频道,有没有感觉,多半在头次见面即已了然。我相信一见如故。虽说是刹那的事,因为凭靠直觉,往往比年深日久的相处来得更犀利,更准确。
换任何一个陌生人我大概都不会有那一日的举动。我写的都是我心,定稿前,甚至连我父母都不会给看。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敞开半成品的文字,在我需要的是类似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而见人的勇气。每念及此,我就会深深意识到,我对陈光的信任,是一种原始的,开天辟地之初的,那种混混沌沌浩浩荡荡,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这信任里没有阴影,没有障碍,没有任何化妆美颜和取悦的成分。就是安安然然做自己,而仍能安安然然被接纳。后来种种都证明,我的直觉何其正确。陈光确是我最狂野的想象也无从企及的一位让我全心信赖的人。
生活中的他话不多,甚至很少,和女人尤其少。那日和我搭讪,在他人生中算史无前例。后来他告诉我,在看到我的瞬间他有种奇异的熟稔感,肠道里蝴蝶乱飞,以至于迈不开步子,只有坐下来。当看完我的文字,他感到从远方传来一个特别的声音,或无边静寂里,景泰蓝大瓷碗被敲击,发出清冽而悠远的“叮——”的一声。他意识到,他一生中最一见如故的灵魂就在眼前。
没亲身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这件事。缘分的极致,就是虽然你我在这茫茫时空里,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平行生活了几十年,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背景和经历,而一朝相遇,却如此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灵魂的角角落落都是交集。就仿佛你们此前一切都是为了此刻而准备。不需旷日持久的试探,磨合,不需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因为一切都早已就绪。
听来不可思议,但只要你经历过,你就会懂得,这是多么壮丽的真实。
我们就是这样的两个灵魂。各自在人间飘飘荡荡了二三十年,终于宿命地相遇了。
陈光对我的好,是你们任何人都无从想象的好,也是我预见今生今世,再不可能有人待我如斯的好。在他之前我不是没有过男友,我不是没见识过男人的好。无非鲜花,礼物,音乐会,旅行,亲密接触,海誓山盟……都是身外之物。
陈光对我的好,却是从心开始。他关心我内心的快乐和自由胜过世上所有人的总和,因为他是想带给我终极的幸福,一个植根于我生命深处的,幸福的发动机。他总是对我说,有一天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会离去,至少我可以放心,你是带着清明透亮的灵魂走的,你已有幸福的能力。
在数不清的夜晚,我靠在他怀里,对他讲述我一生的际遇,我的悲伤,我的快乐,我从小到大的伤痕,甚至我的软弱,我的卑微。他就抱着我,静静聆听,都听完了,他说,很好,又一个结打开了。那些音乐,摄影,旅行,都只是止痛药,没法根治你。真正的药来自潜意识,当你打开里面一个又一个结,哭出来,就好了,你眼前就豁然开朗,可以一天比一天开心。
他鼓励我追求自在的灵魂。他说,灵的本质,就是space and freedom, 就是自在和虚空。道家说的无,佛家说的空,儒家说的淡如水,都是此意。一个空间是空旷的,你才可以随意走动,才能自由。如果灵魂不自由,你就写不出自由的、浑然天成的文章。如果你有一个自由的灵魂,你的文字就会像流水,像行云,像火山,可以波涛汹涌,排山倒海,纵横捭阖,也可以风花雪月,细雨柳叶。因为这是心的流露,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
而你,他说,需要忽略别人虚无的好意,忽略网络世界虚无的安慰,去除不必要的渴望,去除对爱的执著,生命有远远超越这一切的美。说到这里他怜惜地摸摸我的头,说,你的身体不够强壮有力。要知道,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身充沛的精力,你才能自在快乐,天马行空。
我说我已经很自由不羁了啊,他说还远远不够。看,他说,你在我面前还有那么多担心,担心你是不是缺点太多,担心有一天我会不会离开你。你总在怀疑,总在担心自己不够好,以致我的爱会消亡。我却自始至终,对我的感情没有一点点怀疑,没有一点点担心。因为灵魂的感应不会因现实而改变,即便生命都终结了,灵魂还会永恒。所以我不担心,就像我不怕死。
这段话不知为何,让我难过许久。冥冥中我有种隐隐的不安,却不知这不安的缘故。
直到那一日,在我们的拉斯维加斯订婚之旅,在那场将永载史册的枪击案现场,当我们正在乡村音乐中忘情拥抱,枪声响起。陈光把我紧紧抱住,扑倒在地。倒地的瞬间他说出今生最后一句话:快躲到我身下!——我爱你!
我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什么样的告白,可以超越这一句。
如今我终于理解了陈光的话。确实,灵魂的感应不会因现实而改变。即便生命都终结了,灵魂还会永恒。我相信此时此刻他就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们的婚礼现场,还将看着我怎样自在地走过一生。他教给我的种种都预备我了今日的勇气,让我可以信心百倍地独自前行。
他舍命为我,我无以为报,唯有今生。
新娘说完,再一鞠躬,眼中泪光闪闪。她身形柔弱,脊梁却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