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依依 -----她在那不堪回首的饥饿岁月离去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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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絮在和煦的春风中飞舞,当夏日的艳阳照得低垂的柳枝儿闪闪发光,当柳条儿在瑟瑟的秋风中摇曳,当隆冬的冰雪把杨柳雕琢成玉树琼枝,我的脑海里就会掠过儿时的回忆,那小河边的柳树,那三间茅草屋和爬满了紫红色牵牛花、挂满了一条条碧绿丝瓜的篱笆,还有园子里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梅树。透过那垂垂的柳条,一个慈详的老妇人,嘻开了那张瘪嘴,搀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向我走来,那就是我的老保姆大生倌娘娘(按我们家乡的发音,大应读为杜)。

说来也真惭愧,我家也算是个世代读书之家吧,上一辈中既有大学生,又有留学生,可我的启蒙老师竟然是这么一位目不识丁的老保姆。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她的呵护下,夏天,老保姆一边给我打扇,一边唱着山歌哄我睡觉。在漫长的冬夜,我在老保姆给我讲的故事中沉沉睡去,至今印象很深的是“田螺姑娘”的故事。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不识字的老保姆象唱儿歌似的让我学会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老保姆在我家算是资深保姆了,说的话很有分量,我父母也挺尊重她,她对我们家特别是对我感情很深。她待人和气,又乐意助人,所以在我们这个大家族中人缘很好。我童年时的事很多巳经淡忘,但老保姆在我的印象中却是特别清晰。有一年,我生病了,又是吐,又是泻,我家当郎中的老叔公给我把了脉,开了一帖中药给我喝,我吵着不肯喝,老保姆看看没有办法,就找来了一个碗,碗边上抹了些菜油,叫人捉住我的双手,就在我背上刮了十来下,居然就好了。我女儿小时候有肠胃不适,我通常也不给她吃药,就采用老保姆的办法,给她刮刮痧,也多次见效。

老保姆家离我家大概有三四里地吧,小时候除了由大人带着走亲戚外,不许我们到别人家去,不过老保姆家是例外。跟老保姆回家是我最高兴的事,在老保姆家没有人因为我“坐无坐相,立无立相”而责备我,我象出笼的小鸟一样,又蹦又跳,老保姆看着我快乐的样子,也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一次我跟老保姆回家,傍晚下起了滂沱大雨,我们正在吃晚饭的当儿,突然从大门外望过去对面公路上一辆小汽车翻到了田沟里,车子里的人爬了出来,在大雨中淋着,一筹莫展。老保姆放下饭碗,叫上她儿子和村里人,用绳索扛棒把翻到沟里的汽车拖了起来;又把车上的女人和孩子领到家里,帮她们把衣服烘干,又招待她们吃晚饭。临走前,那些人留下一叠钱,可老保姆说什么也不肯收,于是那几个人千恩万谢的走了。这件事牢牢地记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直到今日。

老保姆人很好,可惜命运不济,年轻轻的男人得痨病死,好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又给他成了亲,媳妇还是方园十几里的大美人;不想儿子也跟父亲一样得了痨病,经常咳嗽吐血,脾气也变得很乖张,老是疑心自己的老婆走花。开始还是小吵小闹,后来竟然大打出手,他媳妇咽不下这口气,干脆与邻村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这下事情闹大了,她媳妇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话很不好听。她儿子成天在身上带了把刀,扬言要把”奸夫淫妇”杀掉。老保姆看着要出事儿,在一天深夜,她把逃走在外面的媳妇叫到我家,把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媳妇的衣服打了个包,又给了她一些钱,叫她与那个男的外出逃生去。她媳妇朝她磕了三个头,哭着叫了声娘连夜与那男的逃到外地谋生去了,直到老保姆儿子死后才回来;老保姆也干脆把媳妇当作女儿,把那男的招在家里当了女婿。这媳妇也很有良心,一直待她很好。

解放后,我们举家迁到常熟城里,也不再雇用保姆了,但老保姆还是常来给我母亲料理家务。那时候我父母没有工作,靠变卖家中的东西度日,老保姆每次来城里总要带些乡下的农产品,有时候还要带些她自己织的土布给我做衣服。老保姆每次来还有一桩任务,就是陪我到银行去卖金银饰品,当时我父母都很害怕,不敢去。老保姆把我领到老县场银行门口,紧紧地盯着我,我踮起脚尖,把小手伸到那高高的柜台上……等我领好钱,老保姆赶忙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匆匆赶回家。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家乡,那天我去乡下向老保姆告别,她给我烧了我喜欢吃的咸黄鱼,咸鸭旦,我要走了,老保姆拉着我的手说:“明官,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太婆!”说着眼圈也红了,我赶忙安慰她,一待学校里放了假就来看她,并且说等我毕业后挣了钱,一定要寄给她。她把一条土布裤子,一件土布衬衫和两双布鞋包在一块青底白花的包袱里给我,把我送到路口,我走出好远,回过头来还看到她靠在门口的柳树下,那被风吹得飘起来的白发隐隐现在绿色的柳条中。

我还没从学校毕业,那灾难的年代就来到了,那年寒假,母亲告诉我大生倌娘娘得了浮肿病,叫我去探望一下。于是我带了些吃的东西,又带了十斤粮票和一些钱,匆匆忙忙地赶到乡下去。那天天气很冷,一团团灰色的云在天空中沉重地徐徐流淌,凛洌的寒风扑面吹来,老保姆家门前的小河里结了冰,河边的柳树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枝桠杈,几只寒鸦懒洋洋地栖在树梢。园子里的那株梅树巳经老得树干都疰空了,想起以前到老保姆家的时候,有一次刚巧梅花盛开,我想起一首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就读给老保姆听,我明知她听不懂,故意问她,“我念得好不好?”老保姆笑着说,“好,好,好!只要是明官念的就好!”我还记得当梅子熟的时候,我去采梅子吃,老保姆怕我吃了酸梅子会长不大。所以总是把梅子用糖渍好后再给我吃,可如今这棵梅树再也不会开花结果了!老保姆浑身浮肿,看见我来很是高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媳妇忙着张罗我吃饭,可那是什么样的饭啊,饭里只见菜叶子,不见米粒。难怪老保姆要得浮肿病了,她媳妇告诉我,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有连菜叶子都吃不上的。乘她媳妇去河边洗碗的时候,老保姆从她睡的褥子底下掏出一包东西塞在我手里,我觉得沉甸甸的,原来是六个银元,小时候,老保姆带我去银行卖的东西中就有它。老保姆一定要把这六个银元给我,说将来等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给小孩子,我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后来这六枚银元居然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现在还被我当做古董收藏着。我看她病得不轻,就劝她到城里去看看,她说不必了,村上人好多人都是得了浮肿病死的,她巳经七十八岁了,死了也不算寿短的了。我要离开了,老保姆很有些依依不舍,她说这次看见了我,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再见面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汩汩地流下来。我也很伤感,但还是强装出了笑脸安慰她,不想这句话竟成了谶语,又拖了三个月,老保姆就去世了。

在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上,老保姆是我孩提时代对我最关心的一个人,每次看到那青青的杨柳,我就好象又回到了金色的童年,又仿佛看到满头白发的老保姆嘻着瘪嘴朝我慢慢走来。

后记1.那饥饿的日子如今想起来还是有些害怕,那时我正上大学,上到第四节课时,刚巧是人体介剖,早巳饥肠漉漉,看着那剥了皮的大腿肌肉,闻着那福尔马林的味道,我不禁想:要是这是块咸肉该多好。

        2,现今农村里又在搞什么集中居住了,把好端端的良田盖起了高楼,说什么把原来一家一户的房屋拆掉可以重新翻作耕地,我想这又是在瞎折腾了,那原来的屋基哪能长出庄稼来!可这些貪官污吏们却是乐此不疲,因为这样一弄,既可升官,又可发财,正是名利双收,我真但愿让他们饿上三天尝尝这挨饿的滋味才好。

 
剑门奇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tHawk' 的评论 : 大家都有那挨饿的滋味
tHawk 发表评论于
那年代在城里当保姆可以逃过一劫,邻居老太在南京做保姆,62年还生下个“老虎”婆,62年,好多女的才刚刚从饥饿中恢复女性。
剑门奇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不言有罪' 的评论 : 谢谢指教
剑门奇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ellen123' 的评论 : 谢谢百忙之中看我这篇拙文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要与时俱进啊。毛粉们现在的说法是,那个年代没有饿死人。死了的,也不是饿死,是“营养性死亡”,就是吃多了撑死的。我的苏南老家,如今也是,万亩良田草和树,照样不愁吃穿住。
ellen123 发表评论于
真是不忍卒读啊!
剑门奇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ustinw' 的评论 : 感谢您在百忙中看我这篇拙文,谢谢!
austinw 发表评论于
老保姆真善良!我一岁时在奶妈家里长大,她始终爱我胜过己出。我和剑门是同一时代的人,一样走过饥饿的年代,如今特憎恶一些县市官吏把大片大片的良田变成行市府广场或旅游点的大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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