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离开北京
如果没有文革,我第一次离开北京可能要到上高中,甚至上大学。是文革让我第一次离开北京的时间提早了将近十年。
196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一进家门,发现家里被翻的乱七八糟,我姐的奶妈(跟我们家一起从上海到北京的保姆)站在一旁抹眼泪。
不久,奶妈回浙江老家双林了,父亲不回家了,母亲白天上班,晚上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自己去上学习班,很晚才回来。
1969年深秋的一天,母亲下班回家高兴的对我说:我可以带你一起去河南安阳干校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高兴的不是去干校,是因为只有恢复组织生活的人才有资格去五七干校。
很快母亲带着我到了河南省安阳市安阳县白壁镇东羊店,住进了一户农民家。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北京。
1970年初秋的一天,放学刚到家,还没到大人下班时间,母亲也回来了。她告诉我,爸爸解放了,院里要他带队去青海,我们也要跟着一起去。去之前我用探亲假的时间带你去趟南方吧,以后可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离开安阳我们没有回北京,直接去了洛阳的七姨家。抗战胜利前夕,被圣约翰大学开除的七姨介绍正在上大学的母亲加入了上海地下党,那年她十九岁。
离开洛阳后母亲带我直接去了南京。过去只在课文里读到过南京长江大桥。第一次亲眼看到,很震撼。
在雨花台烈士陵园,我捡了一些红红的雨花石留作纪念。母亲还告诉我,七姨有一次很危险,差点被抓来。
七姨被三青团的六舅盯上了。好在七姨警惕性高,早特务一步离开上海,跑到了南京的父亲家里。
他们的父亲当时正在国民政府供职。躲在南京父母家里的七姨不敢回上海,和地下党失去了联系。后来,是被母亲带去的交通员安全转移到苏北解放区的……
出了老北站,母亲用普通话问路边等候的人力车工人到淮海路多少钱?他看了看我们母子伸出一根手指说:“一只羊”。母亲说:“介句啊”。
小时候母亲总把我打扮得“破衣烂衫”。在安阳的饭馆里,被当作要饭的驱赶过,这次又被当成“乡下”人了。要知道,上海当时的无轨电车从头坐到尾才一毛五。
还是上海话灵光,叽里咕噜讲下来,不到半只羊,我们就到了兴业路76-78号。这是一个改写中国历史的地方。
大上海,十里洋场,淮海路、南京路、四川北路,还好,有了王府井、西单、大栅栏做比较,没让我成了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只是弄堂路边的便池和家里的马桶,还真有些不适应。
上海外滩
从外滩指着远处的上海大厦,母亲告诉我,49年接管上海的时候,她们在那里的客房过度了一个多星期。原来进城的部队不都是露宿街头呀。
在离淮海路尽头不远的一栋小楼前,母亲告诉我,这是她们一个同学的家。转移到苏北解放区之前,她们常在那里开会。
母亲和大学同学
上海解放前夕,因为一位同学一连几天都联系不上,由于担心他的被捕会影响到更多人的安全,于是决定与这位同学有联系的人全部停止活动,隐蔽起来等待转移。等到她们转移后,这个同学又被放了出来,原来虚惊一场。
如果没有那场虚惊,母亲是会留下来迎接上海解放呢,还是会被当作父母的宝贝幺女带去台湾?
七十年代,浦东狭窄的弄堂泥泞不堪。顶着蒙蒙秋雨,母亲带我在一堆拥挤的平房中找到了当时在纺织厂工作的小学同学。
南方之行正值文革,没敢和她当年的同事联系,更不要说她在上海的亲戚了。她的小学同学是我们在上海见过的唯一熟人。
嘉兴粽子闻名江南,可我们是去看船的。南湖中央停着的那条船是新漆过的,估计原来的那条早被蒋介石烧成灰了。
印象最深的是从嘉兴到杭州,我们坐上了刚刚投入运行的双层列车。在车上母亲告诉我,过去从上海到杭州要多半天时间。
对,我记起来了,从被抄家后散落的照片上,我看到过一张母亲在三潭映月的照片。不知道她和同学们是怎么一边旅游,一边闹革命的?很好奇,没敢问。
西湖三潭映月
西湖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的祖父在杭州有好大一堆房子,她父亲先是被送到日本留学。1905年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她父亲放弃去耶鲁留学的机会加入同盟会,曾出任同盟会湖北支部负责人。
外祖父和同盟会成员合影
上海解放后,母亲家父母和八个兄弟姐妹,五个去了台湾,五个留在了大陆。我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和七姨入党?她说是为了推翻国民党反动派。也就是推翻她爹!同样的问题问父亲,他说是为了一个公平的天下。具体说就是把他家在常熟的田产分给农民!
金华是那次旅行最靠南的城市。母亲带我见了刚刚被三结合进医院革委会的一个同学。她带我们去了双龙洞。
回来的路上她和母亲谈起了在医院的工作说,她所在的医院正在用毛泽东思想治疗精神病,在一个造反派患者身上效果不错。给他读过毛主席语录后,他可以和家属进行正常交流。
从金华返回杭州后我们乘夜船,沿着江南水乡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河道,第二天一早到了双林,见到了分别两年多的奶妈。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怪不得奶妈过去总说,她的家乡比上海北京都好。
浙江双林镇
月落乌啼霜满天……夜半钟声到客船。入夜,挨家挨户走了三家终于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在城内疙疙瘩瘩的石路上,把脚底板都走疼了,这是苏州给我的第一印象。
苏州拙政园
徐州是我们返回北京前的最后一站。在徐州母亲带我去了淮海战役烈士纪念塔。转移到苏北解放区后,母亲她们先被送到党校学习,毕业后再分配到不同部门和地区。有同学党校毕业后直接参加了淮海战役,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
我们脚下的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往哪个方向走,什么时间走却有一定的随机性。可一旦选择了旅行这条路,就很难找到一个半途而废的理由。
母亲晚年常常翻看我专门为她做的两本记录我旅行的图集。每年回国,我会讲给她听一年的收获。能看得出来,她希望我能去更多的地方,但她却总是说,外边不安全,不要再去了。
遗憾的是,在我想告诉她已经去过一百个国家的时候,她已经重病在床,失去了语言交流能力……
从第一次离开北京到现在,已经快半个世纪了,但那次旅行,今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