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风了,呜咽如潮。窗子没关严,留了条巴掌宽的缝儿,风就从这缝隙里钻进来,将百叶窗帘掀起又抛下,发出重浊的砰砰声。
女人醒了,是被风吵醒的。她静躺在黑暗里,闭着眼,感受一阵阵凉风拂面。她听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猫爪子抓墙,像石块砸房顶,像大手撼动窗棂,上下左右,南北西东,满天地都溢满风声。风像一个庞然大物,到处蹿跃,挥舞手臂,玩弄万物于股掌之中。
好几道门在响,一声吱扭,一声哐啷。在充天斥地的风声里她感到墙壁都在颤栗。她一骨碌爬起,走进儿子的卧房。因为要透气,儿子的百叶窗帘没有闭合,风从同样巴掌宽的缝隙里一马平川地漫进来,扑面而来的清凉。透过窗帘她看见窗外狂舞的树影。篱上常青藤是一片发抖的墨绿。风如马背上的枭雄,所经之处,一片哀鸣。
她把窗子关好,合上窗帘,凑近前去看看儿子。只见他穿件T恤衫,小内裤,四仰八叉睡着。被子拧成了麻花,懒懒卧在他身旁。他睡着的时候,样子很乖。
她心情复杂地在他床前站了许久,然后轻悄悄出去,到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喝。灯亮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瞟了眼壁钟:凌晨两点。
在时间的国度里,她不是有钱人。她有很多事要做,却常感囊中羞涩。人到中年,底子一向不好的她尤需安卧,但是她忽然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
窗外秋风大作,在厨房里尤其听得真。飘窗的两扇小窗开着,收纳了所有的风声树唳。门铃在廊下叮当乱响,仿佛连连挨鞭子的驴在哀鸣。一阵彻骨的孤独和愧悔袭来。在狂风的漩涡里她是彻头彻尾的孤魂,孤独地面对天与地,生与死,和上帝的目光。
她回房抱起枕头,走进丈夫的房间。
好几年了,他们分房睡,因为他打鼾,也因为一个人睡轻松。不过这会儿他倒没在打鼾。他背对门侧卧着,脸朝向飘窗的方向。
她把枕头摆在他旁边,躺下。
这间屋子临街,所以风声格外狂野。三棵紫薇在百叶窗帘上投下疯狂的舞影,风铃仿佛就挂在室内,叫得匆迫、着急。窗棂格格响,叫人担心玻璃的命运。不时轰地一声,是隔壁家棕榈树又掉了叶子,巨大粗硬的一根,正砸在屋顶上。
山雨欲来,风肆无忌惮撕扯,整栋房子形同草木,浑身萧瑟。有一扇飘窗没关,窗帘也半开着,风呼呼灌进来。她起身去把飘窗关上。风声瞬时小了许多。
他醒了。你怎么过来了?
睡不着。难受。
他不语。她伸手摸摸他光着的脊背。
他叹气。为什么那么骂孩子?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我也不想发脾气啊,实在是,太累了,总觉得有气无力,总觉得万念俱灰。什么事都要重复几十上百遍,感觉耐心已全部磨光……
你就当他是个最普通的孩子,别抱太高期望就好了。宁可他成为一个阳光,正直,快乐,孝顺父母的普通人,也不要成为一个阴暗,压抑,扭曲,不快乐的藤校生。你说是不是?
是。她答。睡吧。
风还在刮,没有停的迹象。漫天风声里,他们相依相偎地睡了,像冬天的松林里两只沉睡的松鼠,头碰头,尾接尾,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在漫天飞雪和凄厉的北风中,在小小的树洞里,相依相偎地睡了。
(刊载于今日的《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