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赎

 

黄昏时分,山中下起暴雨,雨丝粗硬白亮,一排排,形成厚厚的水帘,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两匹马在山路上得得跑着,马背上坐着两位男子,一位二十七八,一位三十六七。虽然披着蓑衣,身上也还是湿了大半。身下坐骑越跑越慢,不断打着响鼻。

 

 

该死的老天我日你老母!年长那位粗声粗气地咒诅,骂声不绝。他的年轻同伴听了,皱皱眉,不作声。

 

 

这样行了有一刻钟,年轻男子开口了:师哥,还是找个人家歇歇脚吧!就算咱们不会累死冻死,也要当心马累死冻死不是!

 

 

年长汉子已骂了一路,着实累了,兼又湿又冷,便瓮声瓮气地答:我倒是想!可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鬼都不会在这儿栖身,更何况人家!说到此不禁又怒火中烧,骂道:曲岚这个王八蛋,死哪儿不好,偏偏往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扎,难不成临死还要拉俩垫背的!

 

 

他师弟仍不搭话,只眉头紧蹙,嘴唇紧抿,神色凝重。

 

 

正饥寒交迫,山坳内忽地现出一个小小院落,离大路不远,烟囱里正冒出青烟。

 

 

走!去看看这宅子里是人是鬼!就算是鬼,我也要讨点儿鬼粮!师哥说着,先行打马而去。

 

 

两人行至门前,下马,将马栓在门外老槐树上,便上前拍门。

 

 

来了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喊,旋即门开,眼前现出一位白衣少女,约摸一十六七,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两只眼睛忽闪闪,猝然照面,二人大感意外,只觉这凄风冷雨中升起一轮红日,或一朵春花摇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们找谁?少女笑嘻嘻望着他们,大眼睛活泼泼地转动,从师弟看向师哥,又从师哥看向师弟。

 

 

我们打这儿路过,遇见暴雨,走不动了,上门讨口水喝!——有一口热汤更好!师哥瓮声瓮气道,眼睛往房子里瞄。怎么,你家没大人在?

 

 

啊,我爹爹和哥哥去山那边的叔叔家帮忙去了,明儿就回来。我留在家喂鸡喂羊,看门护院!少女脸上的笑意有如盛夏浓荫,胶着得化不开。

 

 

哦?看门护院?你?哈哈!你父亲就不怕坏人登门,拐了你去?

 

 

师弟听了师哥这不着调儿的话,瞪他一眼,向少女正色道:姑娘见笑了,我师哥就这脾性,惯爱胡说八道。此刻风大雨大,路滑难行,不知能否在此讨碗水喝?雨小些我们就走,绝不久扰!

 

 

少女闻言,向后一闪,道:二位大哥请进吧!舍下清寒,大鱼大肉没有,粗茶淡饭管饱!——另外呢,相由心生。我看你们倒觉面善得紧,即算你们来者不善,呵呵,我家两条狼狗也不是吃素的呀?

 

 

师弟神色一凛,目光飘向别处。师哥闻言,哈哈大笑,连说这丫头好眼光。

 

 

二人进得门去,脱下蓑衣,浑身犹在滴水,冷得打战。少女忙去灶间掇来个炭盆,盆中炭火烧得正旺。

 

 

二位大哥烤烤火,我去给你们烧些汤饭!姑娘说完,眨眨眼,顽皮道:算你二位好运,昨儿我爹刚猎的野兔,我这就给你们烤些兔肉来吃!

 

 

……师弟闻言不忍,还是留着你父亲回来吃吧!我们有口热饭就好!

 

 

没事啦,我爹说了,咱们虽是乡野人家,不比豪门大院,但这荒郊野外的,鲜少人打门前过,路过的即是有缘人,要好生接待!

 

 

这话说得极是!姑娘快去烤兔肉,我这肚里已经在敲锣打鼓啦!师哥忙不迭地止住这番谈论,边伸手将衣衫撩到火上烤。少女应着,笑嘻嘻去了,留师兄弟二人在厅中向火。

 

 

这姑娘,如何?师哥乜斜着师弟,口气淫邪。想不到这荒郊野岭的,竟有这等绝色尤物,啧啧……

 

 

师弟狠狠瞪师哥一眼,正色道:我劝你收起歹念!有我在你不可能动这姑娘,除非你踩着我尸身过去!

 

 

师哥不满地瞥一眼师弟,嘟囔:受不了你!这么美的姑娘都不想染指,你是那话儿不行啊,还是天生做和尚的料?老话说,人生在世,饮食男女,吃好的喝好的,玩儿漂亮女人,方不枉来尘世一遭!你这辈子,算是白活喽!

 

 

住嘴!师弟脸色铁青地瞪着师兄。我说了,除非你踩着我尸身过去!

 

 

 

好好好,师哥不惹你!嘿呦,多正经的人!正经怎么也干了这行?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杀手!装得再正经也就是个杀手!懂吗?你一辈子也不可能清白做人!

 

 

师弟眼中冒火。别逼我出手!

 

 

好好好,我怕你,行了吧?今儿师哥就做回好人,不动这丫头。其实你这么急也是枉然,没听她说还有俩狼狗护身呢么?但是!哼哼,这一票干完,老子发了,抬着金银财宝来娶她,那会儿你可别拦着!

 

 

你,你也不许娶她!师弟低声断喝。

 

 

这你就管不着了吧?青天白日的,我光明正大把人娶回家,关你屁事!难不成你也看上了这妞儿?嗯?

 

 

师弟脸上飞起一片红,但是他冷冷道:别异想天开了,咱俩,都不配!

 

 

饭好啦!话音刚落,少女已端个托盘走进来。喏,蒸黄米饭,烧茄子,烤兔肉,还有自家腌的酸菜炖豆腐!两位大哥请慢用!

 

 

二人忙起身打拱,就坐在火边长桌旁吃起来。师哥狼吞虎咽,如入无人之境,师弟则斯斯文文。

 

 

哎小姑娘,你今儿有没见其他人路过?师哥边大嚼,边呜哩呜噜问。

 

 

有啊?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骑着马,也来讨过水喝,看样子又累又饿,可是急匆匆的,饭也没吃一口,就走了!

 

 

师哥一激灵,停下筷子。他长什么样?几时路过的?

 

 

少女歪头想了想。大约一个多时辰前?那会儿还没下雨。人呢,青衣青帽的,身形瘦长……

 

 

别吃了,快去追!师哥掷下饭碗跳起来,冲师弟喊。

 

 

师弟神色肃然,嘴里慢慢嚼着块茄子,好一会儿才道:雨太大,待雨停了,再走……

 

 

你倒瞧瞧看,这雨有停的迹象么?等到雨停,管保黄花菜都凉了!咱们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都在此一举,淋点儿雨算甚?快起身!快!哎我说,你是打算撂挑子是怎地?我跟你说哈,咱这事儿都到这份儿上了,可以说胜利在望,你要退缩,回头我一人把事儿办了,你别怪师哥不跟你分好处!

 

 

师弟依然纹丝不动,我不干了,他淡淡道,你自便!

 

 

你!师哥气结。你别后悔!说罢开始穿蓑衣。

 

 

少女见状,婉言道:两位大哥,不知你们找那人何事,据我看来,那人面相甚是和善,不会是险恶之徒。有事好商量,何必动干戈。眼下雨正大,山间路难行,还是待雨停再走吧!

 

 

师哥并不理会,说声叨扰,就冲出门去,骑马上路,转眼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少女关门回至桌边,惴惴问:那位大哥他,他要做什么?

 

 

师弟放下碗筷抬起头,望着少女的眼睛:他要去杀那个人。

 

 

啊!少女大叫一声,面色苍白。

 

 

这事我也有份,但我打算就到此为止。从这扇门出去,今生今世,我不会再杀一个人。

 

 

他看到少女惊惧的目光,接着道:因为我厌倦了这种日子。曾经,我和你一样,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后来我心爱的姑娘被人糟蹋,投河死了,我潜心学了几年艺,去杀了玷污她的人,从此就上了这条道儿。多年下来,我已成为空心人,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唯独有一点人样,就是从不欺负女人。我恨所有欺负女人的人。我活着,却和死了无异。这一次,本是我答应师哥的最后一次出手,之后就洗手不干,归隐山林,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

 

 

少女正花容失色地听,闻得这句,脸上一片绯红。

 

 

你很像我从前的她,单纯,善良,美丽,热情。他悠悠道。见到你,我忽然就做不了这件事了,以后也不会再做了!说完他抬眼望她。她还在瑟缩。

 

 

别怕,他说。我断不会伤你。等雨一停,我就走。谢谢你的款待!你的厨艺很不错,和她一样。说完笑笑,目光和思绪都飘向远方。

 

 

他们就这么对坐着,炭盆里,火光一跳跳。

 

 

雨一直没停,所以他一直没离开,而她一直默默相陪。天明时他们都伏在桌上睡了,又都被一阵打门声惊醒。

 

 

阿媛,阿媛,开门哪!爹爹回来啦!

 

 

少女闻言跳起开门,一位中年男子走进来。

 

 

这位是?

 

 

啊,这是过路大哥,在我们这儿躲雨来着。

 

 

幸会幸会!哎呀,兄弟你可是太明智了!知道么?离我家几里远的路段,因为这场雨,山体滑坡,昨夜砸死了一个壮汉连同一匹马,现场那个惨哪,啧啧……

 

 

啊!他和少女同时惊叫,知道死者系何人。

 

 

他向少女深深地,深深地一揖,说声谢再生之德,大步走出门去。

 

 

 

11月23日至27日连载于《世界日报》小说版,大标题《说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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