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去年的冬天是暖冬,入春以后没有那种春寒料峭的感觉,岸边的杨柳却早早的抽了芽,那柔嫩的枝儿在春风中不停地摇曳,春天让人充满了希望,春天又是那么脉脉含情,容易让人忆起那逝去的岁月。我从走出校门,在农村一待就是二十多年,那时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当然与现在不能相比,但当年淳朴的民风乡情却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桥
我曾伫立在黄浦大桥上,俯瞰黄浦江的滔滔浊浪,在惊叹人的智慧与力量之余,突然又想起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千古名句来。我也曾坐船在运河上航行,苏州城外宝带桥的桥洞一个连一个蜿蜒在粼粼碧波上。我在感慨我们老祖宗的巧夺天工的同时,又不免堕入有关宝带桥传说的遐想。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送上一朵美丽的花……”那优美的旋律把我带入前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故事中。
在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上,不知走过了多少桥,但在我脑海中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河汊纵横的水乡小竹桥,当我踏上社会,步入人生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四根毛竹捆扎在一起,架在河面上,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光溜溜的,人一走上去就直晃荡,不过那可不是歌中唱的“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的荡悠悠。那种一走上桥脚下就发软、心惊肉跳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刚到乡下,怎么也不敢走这种“奈何桥”,总得有人搀扶着走,为此,好心的乡下人不无恶意地调侃我:“这么个年轻小伙子,这样胆小。”看着农家那些光屁股的小孩子在桥上奔跑,不禁令我这个“城里人”惭愧。
有一天晚上,我出诊回来,那是个温暖的春夜,明月皎洁,微风拂面,不想走岔了路,真是冤家路窄,来到了河边,那桥下的河水哗哗的流淌,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只好放下架子,从桥上爬了过去。第二天发现裤子被扎穿了,大队卫生员桃花边给我补裤子,边对我说,过桥时眼睛不要往下看,往前看,就不怕了。几次实践下来,也居然能独自过桥了,虽然走上桥面时还是小心翼翼。桃花已去世三十多年了,但她“往前看,就不怕了”这句话却一直回响在我的耳际。
艰苦的岁月过去了,那竹桥也早已被水泥桥、环龙桥所替代,乡间的小路也早已改成宽敞的大道,可是那晃晃悠悠的小竹桥还是深深地留在我美好的回忆中,特别是当年扶我过桥的乡亲们,他(她)们在我步入人生时曾给过我那么多关心、同情和爱护,我一直深深地眷恋着……
小二
他姓杨,没有大号,村上人都叫他小二,所以小二就是他的名字。此人其貌不扬,因年幼时得过血吸虫病,所以长得很矮小。小二父母老早就过世了,家中只有三椽茅屋,日子过得甚是拮据,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娶亲,说实话,也实在没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这小二与我倒蛮讲得来,他住在我们房东家隔壁,没事就来医疗点坐坐,人又勤快,来了就帮房东老太扫扫院子,干些杂活。小二人虽矮小,中气可挺足,吹得一手好唢呐。三老太一听他吹唢呐就要骂:“又在咪哩吗啦出棺材”了,不过三老太越是骂,小二越是吹得起劲。有一次他叫我吹吹试试看,我憋足了劲,却吹不出一点声音,从此也就打消了学吹唢呐的念头。
有时晚上出诊,房东老太把他叫上陪我去,小二随身带了一把鱼叉,一路上戳了不少田鸡,第二天请房东老太烧好大啖一顿,为此小二也没少挨三老太的骂,骂他“作孽”。文革期间,经三老太与房东老太撮合,小二与邻村一个富农家庭出身的女儿结了婚。这家的女儿一则是家庭成分“高”,二则人也长得难看,还是豁嘴,所以才“下嫁”给小二,房东老太的女儿开玩笑说他们是“拾蒲鞋配对”。小二结婚时我也去吃喜酒,那年月破四旧破得热火朝天,结婚还不许办酒,只能偷偷的办几桌,我记得除了送些钱外,还送了他一套“毛选”,虽然明知他识不了几个字。
文革中,为贯彻老人家“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大城市的医院组织了医疗队下乡,我们医院也来了南京工人医院的医疗队。医疗队内外妇儿各科都有,很受农民欢迎。医疗队队长还是整形外科主任,我就请这位主任给小二的妻子把豁嘴补好了,使她形象大为改观,所以夫妻俩都非常感激。小二患有十二指肠溃疡病,是我给他动的手术。手术前给他检查,发现他还是“右位心”,整个身体“零部件”的位置都反了,害得我手术时增加了不少难度。手术后我对他说“难得碰到你这样长得怪的人”,小二听了还颇为得意。小二开刀前后,村上人个个都来探望。这也是农村的习俗,不管谁家有什么事,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要尽力相助,这与我们今天某些城里人同住一幢楼,对面相逢不相识就大不相同了。八十年代初,小二也顺应改革开放的潮流,组建了一个建筑队。他自小学过泥水匠,所以建筑队搞得挺兴旺,口袋里钱多了,也居然西装革履、鸟枪换炮;家中是不用说,早盖了楼房,装饰得富丽堂皇,总算他还念旧,每年还要来望望我,还常拍着胸脯对我说,有啥难处只管找他。有一次说着、拍着,小二夹在耳朵上的香烟也掉了下来,让我笑了好一阵子。
三老太
三老太是队里的五保户,也是宅基上年纪最大的,她没有子女,只有个侄孙女阿巧。老太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像兴福寺里那颗老松树的皮。她的背也有些驼了,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实在为她感到吃力。那年月大家生活都比较困难,但队里对她还是挺照顾,分给她的柴草粮食还有些多余,队里就给她卖掉换些零花钱,谁家做些好吃的也不忘给她送去一碗。我到她们队里的第二天,老太就到房东家来闲唠,从她做小姑娘时讲到大跃进吃食堂。我出于礼貌,只好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边听边点头,所以老太越说越起劲。后来还是房东老太说:“不要再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嚼她那滔滔不绝的话匣子打住,我也总算从她的唠叨中解放出来。
老太话虽多些,但为人很热情,队里有的人家家中没有老人,夫妻俩出工去了,就把小孩子送到三老太那里,三老太不但费心看好,还常把自己省下来的零食给小孩子吃。三老太还喜欢给人家做媒,虽然成功率很低,但她还是乐此不疲。承她的情,她也曾为我操过心,当然没有成功。三老太很喜欢打听外面的世界,说来也真可怜,她从未离开过家门,没有乘过汽车、轮船;更不用说火车,连见也没见过。每年难得去镇上一两次,那可是件大事,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头上还插了朵花,她侄孙女笑她老来俏,比大姑娘上轿还费事;至于常熟城里是怎么个样,她更是连个影踪也没有。我心里实在为她感到遗憾,可三老太倒很知足。我曾经对阿巧说,什么时候陪老太跟我去常熟玩一次,阿巧倒答应了,可此后一直未能成行。后来我调回镇上,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老太难得来镇上,总不忘给我带些鸡蛋什么的。
三老太曾经结过婚,丈夫姓张,婚后不久被抓伕抓了去,从此杳无音讯。她娘家姓钱,所以户口本上她的名字是张钱氏,但大家似乎忘了她这个名字,老老少少都叫她三老太。
作者注:该文写于多年以前,当时斜拉桥还很少,黄浦大桥尚未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