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的中国人不乏和印度人共事的经验,年深月久自然对印度人形成了一些看法。总的来说,中国人对印度人印象不佳。我们背后叫印度人“阿三”,说他们狡猾,懒惰,夸夸其谈,溜须拍马,眼高手低,不择手段,口是心非,缺点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论才能、论人品都被我炎黄子孙甩十条街也不止。在中国人的聚会上,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印度人,是经久不衰的保留节目。
为了跟亲朋好友保持一致,营造聚会的和谐气氛,我在这些场合偶尔也同仇敌忾地附和几句。但我心里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印度人那么多,也不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比如我的同事拉吉就绝对套不进朋友们在聚会上涂抹的那幅肖象。
拉吉是我刚进公司时就遇到的一个印度人。当时我们和他们部门合作,我们做产品,他们把产品介绍给客户。拉吉的部门派来跟我们一起工作的,除了拉吉,还有一个叫Ricardo的巴西人。Ricardo是个秃头的胖子,话多,声音也大,但脑子一团浆糊,怎么也听不懂产品的核心算法,估计也没兴趣,向他介绍产品就跟对牛弹琴一样。幸亏有拉吉。拉吉的话没Ricardo那么多,声音也没Ricardo那么大,乍一看以为他是Ricardo的下属。但他一开口,就知道他水平不是一般的高,Ricardo跟他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他机敏异常,一点就通,什么细节都不会从他眼皮底下溜走,不几日就完全参透产品精髓。从此大家不再跟Ricardo纠缠,开会时都把拉吉当成了唯一听众。
后来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加入了一个新项目。该项目运用最热门的新技术,研发的是有希望给竞争对手致命一击的秘密武器,网罗了好些公司里该领域的大腕。我一去就遇到几个熟人,拉吉也是其中之一,于是我跟拉吉成了同事。
拉吉是锡克人。锡克人有包头的习惯,拉吉头上也永远包了块白头巾。偶尔几次没包头巾,也戴了顶棒球帽。据说锡克人大都是武士或商人,精明能干,在印度多属上层阶级。拉吉是唯一我熟识的锡克人,要说他是武士或商人我看不像,但要说他头脑灵活,聪明过人,却肯定没错。拉吉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不管多复杂的算法都休想搅乱他的思路。每次我到他桌前讨论问题,他都会把一张白纸平平整整铺在桌上,从抽屉里取出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一边慢条斯理从头说起,一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举例、画图,仿佛他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来讨论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当然不用猜也知道,他的逻辑从来滴水不漏。
我说拉吉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却没说他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人,因为我在拉吉之前也遇到过很多聪明人,拉吉是否比他们更聪明不好说。但聪明人嘛,难免有些傲气,有些霸气,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像刺猬一样硬邦邦地扎手。拉吉那种轻言细语、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谦谦君子的风度,其他聪明朋友都没有展示过。刚开始我以为拉吉像某些智商高的朋友,比一般人内向腼腆。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他虽然安静,却不害羞,不管在什么场合,对什么重要人物讲话,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我也想过他是不是那种精通数理逻辑,却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像轻微阿斯伯格症患者。但拉吉虽然埋头技术,对管理工作没有兴趣,也不曾朝那个方向努力,却不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一开口就得罪人的情商困难户。他温文尔雅,对人谦和有礼,虽然也经常开开经理和总裁的玩笑,像所有自视甚高的技术人员那样,却跟同事相处甚佳,从没看到他跟谁交恶。
我从来没问过拉吉是哪间学校毕业,是否有博士学位这些问题,总觉得这些问题太俗。但如果拉吉并不拥有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我也不会奇怪,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对功利非常淡薄,有点像中国古人景仰过的风轻云淡的雅士。他舍得花功夫研究工作中的问题,不为别的,只为他喜欢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止是工作,一些旁人认为无关紧要之事,只要他喜欢,他也不惜工本,时间大把大把丢进去,不以为是玩物丧志。“有趣的人”这个说法听起来不显峥嵘,实则让人羡慕嫉妒不已,因为这是在不考虑头衔和身价的情况下对一个纯粹的个人的最高评价。我认为拉吉配得上这个称号。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买了一株牡丹,午饭时和同事谈起,一回到办公室拉吉就给我发了一大叠他种的牡丹花的照片。我这才知道他是个小有成就的园艺家,尤其对种牡丹很有心得。他极力向我推荐他买牡丹的苗圃。这家苗圃有点远,要在山里拐很多弯才能到,但拉吉认为周末花上半天时间去一趟值得,因为他们的牡丹品种多,质量好,别处比不上。可惜我既无拉吉的奉献精神,又缺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运气也差,买来时自带的那个花苞开花后,下面几年这株牡丹便再没开过花,辜负了拉吉那些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照片和他提供的独家信息,以后自然不敢再跟他谈种牡丹的事。
后院的枇杷丰收了,我摘了一袋给闺蜜同事。不到午饭时间拉吉就出现在我桌前,手里晃晃悠悠地提着的那串枇杷看着眼熟。
“这是D给我的枇杷,她说是你家树上结的。你还需要谁吃你家的枇杷吗?需要的话,我可以做自愿者。”
我连连点头,以后摘枇杷时都给拉吉留了一份。
是的,拉吉喜欢做自愿者。除了自告奋勇吃枇杷,他还自告奋勇当上了我们公司的积木队教练。在美国做过父母的都知道,初中生的积木比赛,高中生的机器人比赛,是聪明孩子成群结队的培养未来硅谷企业家和亿万富翁的温床。为了孩子的未来,父母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拉赞助,做教练,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星星月亮也恨不能帮孩子摘下。我们公司恰好有这样的父母。他们从公司拉来赞助,建立了一支以我们公司命名的积木队,拉吉也在积木队做教练。有时候一连几小时找不到拉吉,大家就猜他又去了积木队。
只是,拉吉并不是积木队某个小朋友的父母。拉吉的儿子刚上小学,要做儿子的积木队教练,掐指一算,还要四、五年时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拉吉如何等得及?索性任性一点,卷起袖子就近参加了一支不包括儿子这个成员的积木队。我想其他有些做教练的父母也爱玩积木,他们饱经风霜的中年人的外表下也跳动着一颗天真烂漫的童心,他们来做教练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他们至少还有辅导孩子、培养优秀的下一代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像拉吉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顽童本色,赤裸裸地满足自己玩乐之心的父母,我也许孤陋寡闻,但确实从来没见过。
我和拉吉等人一起开发的拳头产品终于出厂了。经过一个在市场上乏人问津、公司总裁大发雷霆“为什么这个产品这么难卖”的尴尬阶段,终于苦尽甘来,咸鱼翻身,麻雀变凤凰,在市场上打开缺口,成了我们公司最成功的新产品之一。但树大招风,恰逢公司高层发生人事变动,本来神气活现的硅谷研究所痛失腰板硬的后台,公司总部趁机一把抢走了这个觊觎已久的项目。项目组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项目划归总部,另一部分继续归硅谷研究所领导,开发新项目。我和拉吉都留在了硅谷研究所。新项目起步不容易。有好主意难,把好主意变成现实更难,将变成现实的新产品卖出去又难上加难。最好的项目被横刀夺爱,我们部门元气大伤,萎靡不振,新项目勉强做了几个,都没成气候。拉吉大概还是怀念过去的项目,事实上我们的新项目确实不如旧项目有意思,因此过了不到一年,拉吉就离开我们部门,自告奋勇重新加入了总部直接领导下的旧项目。
我和拉吉又成了没有工作关系的“准同事”。在这间公司呆了这么些年,认识的人也不少,在餐厅、咖啡间、停车场总会遇到熟人,但对这些熟人的反应并不一样。有些人很快就视而不见、形同陌路,有些人见到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一下。但我每次见到拉吉都很高兴,都会停下来聊几句。我们似乎都很清楚对方了解自己,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彼此之间可以放松神经,做真实的自己。而且拉吉总是那么笃定,那么沉稳,轻言细语,面带微笑,他的存在总是让人平和、安静。
除了拉吉,这些年里还有过很多印度同事。拉吉是我最喜欢的印度同事之一,但其他印度同事也都各有长处。当然那些缺点多、优点少、见到了就躲着走、恨不得永远不要打交道的印度同事也遇到过几个。到头来,是集天才、君子和顽童于一身的拉吉而不是一个笨人和小人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应该也算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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