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里有很多只猫：大的，小的，黄的，灰的，落落寡合的，热情洋溢的……有几只脸朝外喵喵叫着，媚态横生。人来了，使劲儿朝栅栏跟前凑，一副“选我！选我！”的迫切神情。人走了，满眼落寞，但并不气馁，又精神抖擞谄媚下一个来人。
也许我在笼子前站得太久了，让很多猫感到了希望。越来越多的猫涌过来，仰着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声音妩媚又焦急。
唯独那只猫不。它默默缩在笼子最里面的角落，对周遭一切都无动于衷。偶尔，它的黑眼睛从那黑魆魆的角落里射出两道亮闪闪的光，冷冷指向我，旋即又收回，投向眼前的虚空。
它是一只丑猫，很丑很丑。可以说，这辈子我都没见过比它更丑的猫了：身形又瘦又小，毛色没法形容，脸上也是乱七八糟，好像造物主恶意的拼凑。我很可以想象它的遭遇：除非这笼子里的猫都被领养光了，不然不可能轮到它有出头之日。它那看穿一切、心灰意冷的神情，足以表明它一直以来被漠视甚至厌弃的处境。
您打算领养一只猫？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一愣，含含糊糊说声是，又说声不是，最后讪讪说，就随便看看。
这样啊，那么您对哪一只感兴趣呢？
我望着那些喵喵叫的猫们，又把目光投向丑猫。它忽然扭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冷淡又自嘲。
喏，就是它，最里面那只。我鬼使神差地说。
工作人员大感意外，想照例说句“您的眼光可真不坏，它是我们这儿最漂亮可爱的猫了”，也没说出来。最后她说，哦，您真是个好心的姑娘……
提着丑猫回家的路上我还如在梦中。其实全世界最没资格养猫的人就是我了。我凭什么养宠物呢？一个穷学生，自己还吃了上顿没下顿。课业压力那么大，日夜焦头烂额。永远在找更便宜的房子，准备搬家。眼下人生像漫漫长夜，完全看不见曙光……为什么还要让这已够悲催的人生雪上加霜呢？
我想不出。事后的每一天，当我看到这个全世界最丑的猫在我寒酸的小房间里吃着一碗劣质猫粮时，我总觉得，一切都是命运。是命运让我神差鬼使领养了一只猫，而且是那么丑的一只，在我最灰暗的日子里。如果一定要给个唯物些的解释，我想，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和它一样其貌不扬，也许好些，但没好太多。和它一样又瘦又小，落落寡合。和它一样，永远活在爱的边缘，活在阳光照不进的角落。
那个午后，我太疲惫，太绝望，以至于在路过流浪猫救护中心时，情不自禁走了进去，看看那些比我更可怜的生物，然后，情不自禁带了丑猫回家。它的丑，它的落寞，让我怜惜，就如同怜惜我自己。我想，就算我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就算我连自己的下一餐都无力掌控，至少我还可以以绵薄之力，给丑猫一个哪怕是暂时的归属，给它一份除了我也许再不会有任何人愿给予它的呵护。这让我在铺天盖地的悲观中感到一丝忧伤的喜悦和豪情。
平生头一回，我感到有了同类，虽然我们分属不同物种，也无法用语言交流。但我们是同类。我们都卑微，渺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冬夜漫漫，窗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们蜷缩在一起取暖。丑猫无限眷恋地依偎着我，打着岁月静好的呼噜。我在弹簧断裂的破沙发上深陷着，埋头于一大堆枯燥的资料，不时伸手摸摸丑猫的脖颈，在它身体的温度和不紧不慢的呼噜声里感到平安和慰籍。
我用便宜的猪棒骨熬汤，加入白菜帮，老豆腐，几块钱的成本，一吃好几顿。丑猫和我一起吃。它和我一样，是苦孩子出身，什么都吃，从不挑食。一张兼做书桌的二手三合板小桌子，我坐桌边，它坐桌上，我们一人一小碗，默默吃。我把肉剔下来喂它，它小心翼翼吃着，摇头晃脑，舔嘴咂舌。吃完，照例用头蹭我的胳膊。看得出，它对新家和我这个主人无比满意。
每当看到它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就会一阵心酸。小傻猫，我心想，你哪里知道，世上还有好得多的生活呢！
我本不必那么穷困潦倒的。我有奖学金。我的奖学金足够我维持生计，至少，不必住在这么寒酸的房子里，也不必一日三餐这么将就。但我没有办法。我要寄钱给我的爹妈和大哥。我大哥是个混混，却是我爹妈的心尖儿。隔三差五，我就会收到他们的电话，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情，让我汇钱。有一次，是大哥要买车，打算跑货运。又一次，是他跟嫂子家提亲，要出彩礼。他们诉苦直诉到我同意立刻汇钱为止，而关于我的死活，无人问津。
我本也不必这么灰头土脸的。我才二十三岁，青春就是我最好的装饰。我不貌美如花，可也不丑，然而学业的重压，生存的重压，让我无暇顾及外在，以至于一天天人为地丑下去。我从不跟那些家境优渥的女同学走在一处。她们也看不上我，避之犹恐不及。而男孩子，爱情，这些于我都是奢侈品。我做梦都不会梦到它们。
我在人群里孤独得像一只丑猫，而在丑猫面前，却一点点恢复支离破碎的人性，重新会笑，虽然笑里带苦，也重新有了温度，因为我感到了被爱。每一天，只有丑猫等着我从生活的战场上归来。门一开我就看见它坐在地上，眼里充满真正的在意和关怀。它并不夸张地猛扑上来，而是慢吞吞走向我，用头蹭我的腿。对我来说，这比一万个亲吻都更能表明它内心深沉的眷恋。
走在打工归来的夜色里，我常想，如果我路遇坏人，或过劳死，这世间谁会为我哭泣，谁会为我心碎呢？也许只有丑猫吧！这么一想，我就会格外警醒。因为卑微如我，却是丑猫的天和地。我不在了，它的猫生也会陷入绝境。所以即便是为了它，我也要好好活着，活得像个人。
在毕业之前，丑猫又随我辗转了两个公寓，每一次都更便宜，也更破旧。但是它不在乎，我也就无所谓了。我们像顾城说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了。虽然，它只是一只猫。
临毕业那半年，我的人生四面楚歌：家里催款，自己生病，又面临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压力纷沓至来，目不暇给，我终于力不从心，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那一天我在网上搜索了死的各种方式。我长时间地发呆，不时泪流满面。一把小刀就摆在书桌上，久久牵引我的视线。丑猫一直默默注视着我，须臾不离。后来它一屁股坐在那把小刀上，再不起身。它匀净地打着呼噜，用头蹭我的手，前所未有地温柔。在某个瞬间我的目光对上了它的目光。它无限哀伤地凝望着我，我仿佛看到了它的灵魂深处，里面有伤口，有泪痕，有无限的希望和生的决心。我忽然就醒悟了。不管怎样，我要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丑猫。即便我的人生卑微到一败涂地，至少，我要让它过上幸福的猫生。
那是在那段时间里，支撑着我的最强烈的念头。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爬过生命中最黑的隧道，活着进入阳光地带的。我毕业了，幸运地找到了工作，拿到了签证，薪水也还好。我和丑猫搬进了体面的公寓，吃上了真正的排骨，而我，也一改此前的蓬头垢面，穿上了像样的衣服，面色也开始变得红润。
我甚至开始了人生中的头一次恋情。男孩子很好，实在不能更好：阳光，善良，聪慧，人格健全。我不知他看上了我哪一点，但是他说，我让他着迷。
可是丑猫把他给吓坏了。他说，首先，他从小就讨厌猫。其次，他不能理解，天下的猫那么多，我怎会挑这么丑的一只来养。
当丑猫欢天喜地地去迎接他时，他面色苍白，一下子跳开。
我和丑猫的目光一同黯淡下来。
几天之后丑猫就失踪了。我怀疑是男友干的，但他竭力辩解，脸红脖子粗，说自己不是做这种事的人。我细想想，觉得也是。那么就只剩了一种可能：丑猫是自己离开的。
它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们现在的日子，相比从前可是天堂一般！
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下班回公寓时，在街对面路灯下，再一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是它，我的丑猫，正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我！见我发现了它，朝它挥手喊叫，它一纵身跑开，消失在街角。
从此我们就再未相逢。
而我，很快也和男友分了手。确实，他很好，可是每当看到他，我都会想到丑猫，想到我卑微过的日日夜夜，想到这小生灵的温暖陪伴，想到生死关头它给予过我的生的力量，想到它为我的爱情所做的牺牲，那么傻气又勇毅的牺牲。我不能释怀。
直到今日，在纽约某某大街，如果你看到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边走路边东张西望，打量街头的每一只流浪猫，可能，那就是我。
(p.s.近日潜心修炼，更得不勤，请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