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陸沈》連載二 大宗維翰

長篇歷史小說《百年陸沈》三部曲,以二十世紀中國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以作者鸞鳳的家族人物親身經歷為原型,敘述歷史滾滾洪流中個人的命運。phoenixnestca.wordpres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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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嫁娶二

思翰回宿舍,看見同舍僅剩的同學周志摩又在搖頭晃腦苦憋寫詩。周志摩本來不叫周志摩,但因為他是徐志摩狂熱的擁躉,大家給他改名叫周志摩。現在六月下旬,學校剛剛開始放假,畢業班學生就已經作鳥獸散,宿舍裏只剩下思翰和周志摩兩個人。思翰是不打算回家,周志摩是江蘇江陰人,目前追求的女朋友卻是上海本地人,所以他還賴著沒有離校。

周志摩見他垂頭喪氣,覺得奇怪。思翰老笑他談戀愛談得情緒不穩,自詡是個平靜的人,而且很難動心。「喲,鄭思翰,你也情緒不穩啦?終於有人讓你動心了吧?說,是誰?」 思翰瞪他一眼,躺在牀上,嘆了口氣:「我慘啦,我家老太爺來啦!」「什麼?你老太爺來了?從四川?什麼事這樣厲害,驚動你老太爺?」 思翰更大聲嘆氣:「什麼事?逼我回去結婚!」周志摩丟下紙筆,情詩也顧不得寫了,一跳跳到思翰牀邊,「結婚?跟誰?好呀,一天到晚說沒人讓你動心,原來已經使君有婦了!」

復旦是私立大學,國民政府對私立大學設法律系控制甚嚴,除經教育部批准外,還須經司法院特許,咨明考試院備案,並由政府公報公佈,故而復旦法學院的法律系招生考試十分嚴格,法律系學生都是學業優異的佼佼者。鄭思翰不僅寫起文章來邏輯清晰,文字精准,頗有才華,而且長得一表人材,長挑個兒,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最是那一雙眼睛,含情帶感,溫和動人,看人好像總帶著笑意,頗受女同學青睞,他自己卻總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惹得周志摩早就既羨又妒。現在聽思翰說要結婚,大是奇怪,急忙追問:「哎,你那位心上人在老家呀?長得怎麼樣?說來聽聽嘛,怎麼從沒聽你說過?跟我也保密呀?哦,肯定是個大美人,否則鄭思翰可不會動心!」他說完自己嘻嘻笑,推推思翰,見他不動,又推。

思翰心煩氣躁地抓起枕頭蓋在自己臉上,哼了一聲,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 「什麼?你沒見過?」 周志摩一把拉開枕頭,「你說真的?」 思翰忽地坐起來:「怎麼辦?老太爺已經到上海,叫我馬上去見他。你別跟我講什麼新時代,自由戀愛,老太爺統統不懂,也不想懂。」周志摩推推他的金絲邊眼鏡,喃喃地重複:「怎麼辦?怎麼辦?」思翰看他一副愁苦樣子,好像老太爺抓的是他。

周志摩忽然一拍手:「哦,我知道了,怪不得畢業了你還賴在學校不走,原來是躲婚!那你趕快藏起來吧,要不跟我去我家裏躲躲!」

思翰哭笑不得,他知道,從周志摩那裏是不會得到什麼好主意的。復旦是私立大學,學費昂貴。國立北京大學一年學費二十銀圓,免費住宿;復旦一年學費一百銀圓,膳宿費也要一百銀圓。而且上海號稱「十里洋場」,生活成本全中國最高。一塊銀圓在重慶可以置辦一桌酒席,買四十斤大米;在上海就只能買兩客西餐套餐,買十六至十八斤大米。上海普通民眾的收入也算全國最高的,但是上海市警察局巡警月入也只有十至十三元,巡長月入十六至十八元。【兩年前(1935年)發行法幣,銀圓與法幣兌換率為一比一。——作者註】

因此能上復旦的同學,大都家境優渥。周志摩家裏在江陰是有名的富戶,除了田莊,還開著紗廠和染織廠以及許多店舖。他是家裏幼子,上面兩個哥哥,因他自幼聰明伶俐,父母十分嬌寵,以至於二十多歲還這麼幼稚。思翰和他同學這幾年,深知他就像個小孩,不光是一張圓臉肉嘟嘟像小孩,心理也是個小孩。譬如他喜歡寫詩,幾次三番鬧著要轉系去唸文學,臨到頭又猶豫不決打退堂鼓,結果就是不情不願從法律系畢業了;他生性浪漫,喜歡穿一身精緻的白色西裝,手握詩集在校園裏徜徉,頗有自詡風流的意思,大概有時以為自己就是徐志摩本人;而且個個女同學在他眼裏如春蘭秋菊,各有芬芳,是思翰絕足不去的女生宿舍東宮的常客,所以思翰有時候又叫他「周寶玉」,經常打趣他:「周寶玉,今天情緒不穩啊?是哪位林妹妹給你氣受了?還是東宮門口的門神爺怠慢了你?」周志摩就會紅著臉急忙說:「哪有哪有。」

復旦大學女生宿舍「東宮」,建於民國十六年(1927年),由愛國華僑陳性初先生捐資二萬兩白銀建造。這座西式磚木結構二層樓房占地四百六十五平方米,共計四十三間,可容納一百四十八名女生。房間窗明几淨,佈置高雅大方,門前一圈綠籬,圍著一大片如茵的草地。由於該宿舍地處當時校園之東,外觀又為「宮殿之式」,精美氣派,因而被稱為「東宮」。

聽見周志摩讓他躲起來,思翰搖搖頭嘆口氣道:「恐怕是我回信說要出國,老太爺怕我跑了吧!算了,不管怎麼樣,我都得去見見老太爺!躲不過去的。」

想到這裏,思翰忍不住又嘆口氣。也不知周志摩戀愛成功了沒有。但不管是否成功,他應該不會接受一個包辦婚姻吧。

滑竿悠得他頭昏,但他又不想下來走,順手扯下身上披掛的紅綢花。這滑竿有竹篾編的頂棚,前後有長長的夏布遮陽,可是他還是被太陽烘得滿臉通紅。這一路趕回來累得不輕,老太爺也夠辛苦的,甚至比他還辛苦,他只是走了單程,老太爺走了個來回。

不過當他在四川會館見到老太爺時,他看起來精神挺好,花白鬍子梳得整整齊齊,綢褂子綢帽子也挺光鮮,胸前金殼懷錶的金鏈子閃閃發亮,手裏拿著他的黃銅水煙壺,和思翰去年暑假回家時見到的一樣。他叫聲「伯伯」,彎了彎腰。他家裏稱自己父親為伯伯。【水煙是晾曬後的煙葉經加入各種配料,包括香料和藥材等,細加工製成絲煙,吸時煙經水過濾入口,水中還可加薄荷等香料。——作者註】

老太爺方面大耳,長眉圓眼,鼻直口闊,堪稱相貌堂堂,魁梧的身子穩穩當當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十分威嚴。他用目光示意思翰坐在旁邊,半晌,纔開口說道:「我這次來,是要帶你回去完婚。」頓了頓,又說:「出洋的事,不見得就好。那外國就那麼好?我中華泱泱大國,可學的東西一輩子也學不完,何以定要留學?」他望了望思翰,呼嚕嚕吹了一口水煙,一臉不以為然,話鋒一轉:「父母在,不遠遊。你母親雖然早逝,但我還在,我也老了,家裏雖不是家業廣大,卻也薄有產業。」這幾句話,老太爺說得抑揚頓挫,拿著他吟詩的腔調,充分表現了恰當的自謙之意,繼續道:「也有不少事要料理。我,今次專程來找你,是為我鄭家的祖業,不要斷送在我手頭。」說著橫了思翰一眼,看他不吭聲,放緩了語氣,又道:「你也曉得,你大哥自小身子不好,為治病抽上大煙,不想抽凶了,病歿得早;你二哥在合江縣城讀書時就受奸人蠱惑搞共產,跑了十幾年了,音訊皆無,恐怕兇多吉少,死在哪兒都不曉得。如今我鄭家就你一個獨苗,你要出了洋我對不起祖宗。」

思翰的大哥鄭思邦大他十四歲,他只模糊記得大哥一直病怏怏的,瘦弱蒼白,他四歲時,大哥就病歿了;大姐出生後便夭折;二哥鄭思屏大他九歲,老太爺送去合江縣城讀書,民國十一年(1922年),共產黨惲代英領著川南師範的學生到合江巡迴演講,宣傳共產主義,當時十六歲的二哥受了蠱惑,第二年中學畢業後,給老太爺寫了封信,說跟隨惲代英革命去了,之後十幾年再也沒有消息;三哥鄭思宗只大他兩歲,他出生不久,三哥就夭折了。按照鄭家的傳統,夭折的孩子都不排行,所以本來的四子思翰就成了三少爺。

老太爺四個兒子的名字,取自《詩經·大雅》「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甯,宗子維城。」【中國在三千年前的周朝就確立的宗法制度,規定了嫡長子一系為大宗,其餘為小宗,大宗是主幹,小宗是枝葉,枝葉必須維護和服從主幹。翰通幹,即棟樑。——作者註】可惜思邦、思屏、思宗都沒有成為鄭氏家族的屏障,只剩下思翰一個獨丁棟樑,成了鄭家唯一的香火。老太爺巴巴地盼到他如今大學畢業,就該趕快成親,傳宗接代,開枝散葉,並且回家繼承祖業。老二已經被啥鬼東西「共產主義」拐去沒了蹤影,僅剩的幺兒豈能再讓啥「出洋留學」拐走?這一去哪年哪月纔能回來接續香火呀?老太爺急火攻心,不辭辛苦,立刻趕來上海,一定要帶思翰回去。

思翰不想繼承祖業,回到合江鄉下,像老太爺一樣守著田地,一輩子做個偏鄉僻壤的「土老財」,也不想結婚生子,被綑住手腳,背負家累。他纔二十二歲,滿心熱望著要去見識這廣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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