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九十五)

吴都巨丽,金陵自古繁华。望芳郊晴,画角连荫,桥下春波惊鸿照影。明媚的蓝天温润晴朗,如薄胎粉青釉瓷般亮丽可爱;桃叶渡口烟波画船,佩长洲茂苑,亹亹清流被日光勾描,又如戴逵之山水,图以云气,画以仙灵,数种笔法截然不同又丝丝入扣,杂糅成一幅吴中溪山画卷。

乐游苑北玄武湖一侧,毗邻景阳山的东府朱阙双立,青琐丹楹,主人刘义康正于府内设家筵款待族亲。一片亭阁楼榭朱扉静掩,其间檀板笙萧,行歌绣筵,热闹非凡。东府后园引一段秦淮水入邸,浅浅围起一潭清池,池畔错落有致分布着风亭、月观、吹台、琴室,池上修了一座小小水殿,有曲廊浮于水面上与岸边相接,水岸汀渚,交相辉映。此时风和日暖,水中芰荷迭映,水殿四周烟树迷离,碧荫凝翠,刘氏皇族除了外放的几位亲王,今日全部团聚在水殿中的宴席上。

几番觥筹交错,宴席已近尾声,众宾客纷纷离坐,意犹未尽。刘义康吩咐教坊司名伎携琵琶入内演乐,玉拨片振颤五弦,一脉琴声如月下绢绢流水,众人屏心静气,侧耳聆听。主坐榻西侧,身着大红圆领襕衫的刘义隆斜靠斑囊欣赏着乐曲,双目锁在琵琶女娴熟的指法间,神情颇为专注。一曲终了,他对榻上东侧的刘义康笑道:"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水常自闻。阮咸作这曲《三峡流泉》,于第三弄中以鸡识为首音,与传统雅乐以宫声为主大不同。以鸡识为首,是为更多地表现女子思慕远方爱人的缠绵之情。今日这位乐人将鸡识升为沙侯加滥,听来带有西域情调,令人耳目一新,却是失了中州韵味所在。我汉家女儿思念心上人,没有一位是这般高调直白的。"刘义康笑道:"三兄果然厉害。这乐伎确是从北方辗转流落而来的。"义隆叹道:"商歌变声龟兹音,所谓礼崩乐坏不过如此。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北方沦为蛮夷洪荒之地,学院毁于战火,经籍灭于兵革。华夏正朔竟要消融于一片粗陋的夷狄声乐里了。"

义康闻言向他看了一眼,道:"三兄可是筹划着再次征讨胡虏?"

"先帝北伐,气吞万里如虎。遗志未了,我又怎能偏安一隅,终日饱食苟且,不思进取,令天下志士心寒。有生之年决不放弃中州,必要中原复华夏衣冠。"刘义隆说完,看着义康笑道:"你就不想么?助我收复失地,也好把你那位朝思暮想的崔娘子收回来?"

刘义康怔然。片刻后勉强笑道:"想,当然想。可是连年战乱,带给双方百姓的是灭顶的无妄之灾。军中将士背长弃幼,边鄙疆民亦皆有天伦骨肉,世世代代辛苦劳作开边垦土,战争一来,铁蹄踏过,顷刻便成一片火海地狱,家破人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战乱屠杀更可怕的了。我与崔娘子…即便今生再无机会重逢,也只是我二人的遗憾,我却是不能因为这一点私心而兴兵讨伐,令千万黎民落入虎狼之口。"

刘义隆挑眉:"你却是放心崔娘子落入虎狼之口。"义康道:"我前番派了人到平城打探她的安危。本是想不顾一切救她逃亡的,但一直也没等到处决她的消息。后来拓跋焘大赦天下,竟将她赦免了。想必她深得拓跋焘宠爱,这等弑杀大罪都不在乎,可想而知她在拓跋焘那里,应是很幸福的。对女子而言,没有什么比夫君一心一意的爱更重要的了。况且她那夫君还是天下枭雄,能够给予她的保护和恩宠非他人能及。我虽依然惦念着她,但若执意将她接到我身边来,打乱她现在安稳的生活,未必不是自私的选择。"停了一会儿,他怅然笑道:"她有一个好归宿,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

义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只怕崔娘子并不认为那是好归宿。我与她虽然不熟,当年也只说过几句话,但同窗两载,已能看出她不是一般的小女子,能有个男子一生守在身边专心爱她就满足了。崔娘子出身于汉人高门士族,在她心里,更向往的是同文同根,琴瑟和谐共鸣。那佛狸粗莽武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更对汉儒文明抵制甚重。她家惨遭灭门,背后的深层原因既是文明的冲突。她与拓跋焘在这上面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她委身于胡虏的日子,未必如你所期望的那般幸福美满。"

此时传来一阵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二人皆往水殿外望去。只见含莲亭内坐着他们的大姐会稽长公主刘兴弟,正轻摇纨扇观看着其他人嬉乐,神情颇为愉悦慈祥。亭子的雕栏边,三个垂钓的女孩子兴奋地雀跃欢笑,原来是钓到了一尾大鲈鱼,小内侍们七手八脚地用网子捞上来。刘义康仔细看过去,那钓到大鱼的是最小的妹妹寿阳公主,旁边穿杏红绣襦的是皇帝的长女英娥,几日前刚行过笄礼,一头秀发全部束起,结成两个反绾大鬟,已是成人打扮。她旁边那位年龄小一点的垂髫幼女,便是自己的女儿玉秀。三个女孩子面如春花,兴奋地谈起张翰莼鲈之思,寿阳又命内侍把鱼送到会稽姐府上,她们几位隔日便要登门拜访,大快朵颐。刘义康含笑看着那欢乐场景,看着她们无拘无束的笑容,脸上露出一抹羡慕的神色,随后变为暗淡寂寞。

刘义隆亦望着她们叹息道:"时光如流水,当初的我们,也是这般青春活泼,朝气蓬勃。我还记得你与崔娘子,就在鸡笼山书院的小溪旁钓过鲈鱼,比这条还大呢。"

他屡屡引导提示,义康却始终不接话茬,他叹口气,直接说道:"崔娘子的父亲,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乃不世出之国器。那崔娘子亦学得其父七八分精髓。以她这般才智谋略供奉于胡虏身边,不交战还好,倘若交战,她便是诸葛之于曹魏,是我方一统中原最大的障碍。你若能与她重续旧缘,她那非凡的智慧,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三兄!"刘义康惊道:"大丈夫角逐于沙场,靠实力赢得天下,光明磊落。怎能用感情牟利,胜之不武。再说我与她的感情早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义隆冷淡一笑。"车子历练多年,竟是越发迂腐了。你若果真能与她重修旧好,她自然便会心向南朝,你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兼得,两全其美的好事,何来感情牟利?"义康依旧不语,义隆又道:"国与国的交往,是和是战,皆以利益为上。倘若崔娘子回归汉家正朔,异日为我方出谋划策,我军将士便可免去多少沙场血战,多少百姓生命得以保存。正如你方才所言,没有什么是比战乱更可怕的了,能避免当然是尽量避免。此所以汉初定和亲之制,即是舍弃掉一个女子对故土亲人的感情,换来疆土扩展,异族臣服。君子当舍身取义,为家国连身家性命都可舍掉,何况感情?"

"那么三兄愿意舍弃掉父女亲情,送公主和亲魏虏么?"刘义康幽幽地说道:"前番魏使来建康,三兄命小弟洽谈接待,那使节言语中便透露出希望和亲的意思。"

刘义隆有些意外,很快恢复了常色。"噢,是了。连日忙乱竟是忘了这事。魏使都说了些什么?"

"其它倒也平常,只是言词中屡次暗示和亲,打听几位公主的年龄,又说其他公主年纪都太小,听那话音,是想以东阳公主妻魏国太子。"

"什么?"刘义隆又惊又怒:"他胃口倒不小!"

"所以我当场就回绝了。简直是痴人说梦。"

刘义隆皱了皱眉:"你为何不先禀报于我?"义康愕然:"此等屈辱联姻,我以为三兄断不会答应下来的。"义隆不满道:"东阳不妥,还是可以考虑其他公主,或是宗室女子的。你这样断然回绝,全无商量余地,既是失礼,也是失策。"

义康见他脸色不好看,低下头做出乖顺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仍觉郁闷,心中话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便抬起头,目光坚定对刘义隆道:"三兄,自古以来戎狄无信,和亲无益。且不说夷狄对我汉室女从不珍惜,就说国政,汉初为换取和平接连送了多名贵女出塞,还送去相当数目的财物,然而匈奴从未停止过对汉边境的掠抢烧杀。那文帝送了三名宗室女并数百宫娥给老上单于,第二年老上便发十四万雄兵入关,杀北地都尉,掳掠杀戮几万汉民,烧回中宫。那拓跋焘亦是如此。他现在后宫里即有一位柔然公主,丝毫不能阻止他与柔然为敌,他对柔然用兵多次,都是在迎娶这位郁久闾氏以后,他还曾与北凉相互换亲,可谓亲上加亲,结果怎样?北凉依旧没能逃脱被他灭国灭族的命运,连那公主也惨死于这场交易中。男儿无能,只得将一介女子投入虎狼之地,指望以弱女的双肩扛起御敌重任,还冠之以大义,这等所谓国策,实在是,屈辱。"

此时外甥徐湛之上前给两位母舅敬酒,三人对饮,徐湛之转身离去之际,腰间悬挂一物,引起了刘义隆的注意。

"仙童怎会腰佩玉犀角符?"

仙童是徐湛之小字,腰间的犀符乃刺史级别官员所佩,而徐湛之不过才补了太子洗马。见刘义隆诘问,义康不好隐瞒,实话实说道:"会稽姊和我说过多次,要我给她这唯一的儿子除官,我实在不好推辞,便让仙童迁了丹阳尹。"刘义隆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此刻更是倏尔一沉:"丹阳尹执掌京畿,非外州地方可比,你怎能将如此关键要职交予仙童?!他才十九,资历甚浅,如何能胜任?"刘义康倒也不慌,面带恭谨之色道:"徐湛之幼年便聪颖而有识,及长,颇涉大义,善自位待,已历任南彭城、沛二郡太守,辅国将军,在籓其间多有善政,为远近所称,三兄亦是了解的。年纪…是轻了点,然而三兄可还记得,当年临川兄任丹阳尹,不过才十六岁的啊。"刘义隆一怔,义康又向殿外张望了几下,苦着脸小声道:"哥哥也知会稽姊的脾气,忽有不得意,辄号哭。我实在是有些怕她。"

这位会稽长公主是先帝刘裕与原配臧爱亲唯一的孩子,一门嫡长,身份显赫,即便皇帝刘义隆亦是庶子,比不得这个姐姐尊贵。长公主年已四十,长姐如母般爱护着诸多弟妹,平时甚是慈爱,只一不顺心,便要嚎啕,窗纱亦随之振颤。刘义隆脑中闪出那惊天动地的阵势,也觉惧惮。他稍微缓和了神情,淡淡说道:"即便如此,这样重大的人事安排你也不应擅自做主。"义康道:"三兄当时在病中…"刘义隆再次沉下脸道:"朕早已康复,为何还不来回禀?"刘义康无奈,恭身俯首:"臣知罪。"

刘义隆还要继续说些什么,被前来敬酒的寿阳公主笑着打断。

"三兄好久不曾来东府了,竟将聚会的规矩都忘了么?"她调皮地扬起笑靥,娇声嗔怪道:"家宴不谈国事,不拘礼法,不论君臣只有天伦乐,还是三兄自己定下的呢,却不遵守。方才宴席上就与他人高谈阔论荆州局势,小妹在一旁听得好生无趣,只想敬哥哥一杯,竟未轮上。这一杯却是无论怎样都要喝的了!"

刘义隆含笑望着她敛翠双眉间那朵璀灿红梅,只觉这个小妹妹一发出落得冶丽丰姿,秀媚绝伦。许多年前她还只是个小女娃,一日贪玩累了便卧于含章殿檐下,不想庭中盛开的红梅花随风飘落,有一朵刚好落在了她的额头正中,竟印上五出花瓣,拂之不去。寿阳本就生的标致,这天赐的梅花妆更将她点缀得亮丽出众,宫女们遂纷纷效仿,个个在自己的眉间贴起了梅花钿,后来还流传到民间,引得南朝女子争相效之。如今她也长成了大姑娘,就要替她择婿东床了。刘义隆心中突然生起一阵不舍。这还只是自己的妹妹,也还不过是嫁与本朝名士,这要是女儿,嫁到遥远的魏虏,今生再不能相见,又将是怎样一种惨痛心情。如此一想,便觉方才义康关于和亲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开辟万里江山,建功立业,倒底也是身外物,为此舍弃骨肉亲情确是不可取。他伸出手臂虚扶起刘义康,执酒樽与弟妹分别对敬,一饮而尽。

眼前家人团圆,欢笑晏晏,子侄满堂,融融气氛是他病中特别思念的。患病之前他常到东府走动,还叫上诸多兄弟姐妹,久而久之竟成惯例,每月几日刘氏宗族在义康府团聚,出席的家庭成员不论身份,皆穿便服,着白色高帽,如寻常人家和睦相处。几番病重起死回生,他越发觉得家人欢乐的笑声,甚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令他珍惜,他险些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兄弟。病好以后就有心腹大臣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注意这个弟弟擅权坐大,"相王权重,非社稷之福。应稍加裁抑!"相王,诸侯王担任宰相者,他们指的是司徒义康。说得多了他自己也开始嘀咕。车子从小就单纯,胸无成府,有什么说什么,眼中只见昆弟之义,未识君臣之礼,哪怕在朝堂上也经常直呼陛下为三兄,越权替皇帝做主的事近来更是频繁发生。这样下去相权侵占君权是早晚的事。不过这也怪不得车子。他太清楚权力的滋味了。这东西是天下最毒的蛊,一旦沾染上终生别想戒掉。车子在自己患病的几年里执掌国家权柄,品尝到了治国的乐趣,天下苍生系于他一人之手的快意,可能他自己都未察觉到,他已落入泥潭,难以自拔了。刘义隆在心中叹了口气。现在是到了削弱义康势力的时候了,可一想起患病时这个弟弟待他的情意,他又总觉得下不去手。失去健康了,才觉以往唾手可得的寻常物原来也是珍贵,病得奄奄一息,才知骨肉至亲才是最安全的依靠。无论什么时候他昏昏沉沉醒来,都能看到车子衣不解带守候在他身旁,所有喂他入口的饮食汤药都是车子亲尝以防不测,宫里宫外事无巨细也全托付给这个弟弟料理。人人传颂的元嘉之治也有义康不可磨灭的功劳。如今自己刚缓上一口气来就拿兄弟开刀,怕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他左思右想陷入沉默,那边寿阳又斟满玉樽,笑嘻嘻再来敬酒,义隆回过神,无奈摇头道:"不能再饮了,就要醉了。"寿阳不依:"哥哥是海量,哪里就醉了!"义隆笑着敷衍:"那是以前。你老哥老喽,只这几杯便觉头晕目眩了。"

一旁刘义康见他双颊酡红目色浑沌,果然有些中酒,忙起身吩咐厨房备醒酒汤,回到榻前从案上拿起一个黄柑,剥好后呈给刘义隆:"三兄先用些柑桔,酸甜适度,也能醒酒。"那刘义隆正被烈酒烧得口渴,乍一吃桔子只觉美味无比,不免大赞,眨眼便吃掉一个,义康连忙又剥了一个递与他:"今年广州进贡来的黄柑比往年的都大一些…"义隆听到,忽想起在外州任职的宗亲,又对刘义康道:"我险些忘了,往常东府团聚,我们喝的酒都要留下几坛封送外藩兄弟,你可送了酒给临川兄和六弟了么?"义康早将此事忘记,听到他的话再次起身传命,回来后就见刘义隆笑道:"里里外外的都是你一人忙碌,总没个正经王妃持家宜室,不是办法。"义康不语。刘义隆瞟了一眼远处的玉秀:"弟妇离家修行也有十年,竟真的从未回来探望过么?"义康摇头,刘义隆唇角牵动,露出一个冷淡之极的笑。"纵然怀恨在心,也不该凉薄至此。"又对义康和颜道:"还是早纳继妃为宜。殷景仁的女公子…"义康打断:"元皇后仙逝多年,也没见陛下再立后。"义隆一怔,面上升起一团悲色,透过窗棂眺望一池春水,长声哀叹道:"洒零玉墀,雨泗丹掖。抚存悼亡,感今怀昔。"义康只觉无语,半晌突发一声干笑:"陛下亦是长情之人!"笑声突兀,吓周围人一跳。

傍晚倦鸟归林,刘义康搀扶着熏熏然的皇帝登舆。起驾那一刻,皇帝举目展望,只见青琉璃一般明澈的天空上,晚霞有如大红绉纱一样轻盈地铺染,又如美人袅娜摆动石榴裙,他的唇边不自觉地逸出了惬意笑容。御驾进了台城,径直向潘淑妃的寝阁走去。

"很久了…"龙脑含烟,画屏绣帐中,传来男人气吁微叹。鸳鸯锦下纤手约鬓,流山枕旁蝉钗斜落,粉汗香融。几番承沐恩露,女人再无半分力气。借着帐内熏鸭微弱的火苗,她看见心爱之人懒懒地依偎在她身旁,以手支头,侧卧望着她笑。他冰绡纨素的中衣里隐约透出莹润的肉色,叫那温暖的光晕一照,仿佛一片旖旎的云霞。香雾蒸腾之中,横卧着玉山一般的人儿,轻佻的风流与缠绵的情意交融一处,顺着他含笑的嘴角,挑逗的手指,湿润的唇流淌到她的心尖上。"这回好了…车儿…"她螓首娇羞呼唤着爱人,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这回可真的好了…"

女人对他的真情实意令刘义隆感动,也让他在这一生里都不曾丢弃她。他又一次起了冲动,汗淋淋的身子向女人娇体压上去。"不行了,车儿…"潘妃恋恋不舍地拒绝着:"大病初愈,车儿还是…多保重身子要紧。"

随着自己这句言不由衷的话语,她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司徒瞪着她的严厉目光。那原是刘义康念经一般的废话,她每次听了都暗中叱之以鼻,原来竟已根植在自己脑子里。她只觉败兴之极,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见她没了兴致,刘义隆亦不再勉强,起身斜靠在榻上闭目小憩。天色已晚,潘妃命人备膳,刘义隆止住她道:"一天酒筵,我现在还不饿。只是渴得很,你且剥几个柑桔来吃。"说着拿起案上书卷闲看。潘妃的桔子递到唇边,他目光仍未离了书,随手接过桔瓣放入口中,五官顿时缩成一团。"你哪里来的柑子?这般酸苦!"他将桔子吐了出来,往食案上那盘黄柑看去,心中疑惑,又从盘里拿起一个仔细看,拧眉问道:"你这柑子怎么这样小啊?"潘妃道:"这已是宫里最大个的黄柑了,你还嫌小。"义隆道:"可我今日在东府吃的黄柑很大的,比这个大三寸呢!"潘妃撇嘴道:"咱们如何比得了司徒?如今他权势通天,天下谁不巴结上贡,有好的紧着先送进东府,他挑剩下的才送来给你用呢。"

"竟有这等事?!"刘义隆惊疑不定,手中握着那柑桔出了神。潘妃在他身旁坐下,委委屈屈地把头埋靠在他怀里。"车儿不知道,你病的这几年,妾受了多少气呢,"她的泪忽然流了下来。"这回真的好了,再也无人敢欺负我们母子了。你可再别病了,不然妾与虎头…死无葬身之地…"她的声音越发悲泣,刘义隆忙笑着安慰她道:"这是哪里的话…卿卿担忧的太多了。"潘妃双臂搂在他脖子上,摇着泣道:"你病了许久,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自你病了以后,外面就在传,这天下有两个天子呢。"

刘义隆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不要怕。拓跋焘虽然统一了北方,但他凶残无道,横征暴敛,北方民众无不恨之入骨,日夜企盼王师北上中原,救民于水火。北方自古就是汉人天下,那拓跋焘不过是与石勒苻坚之流一样的人物,看似强大,纵横一时,却都如烟花一般,逃脱不了覆亡的命运。"

"喔唷妾指的不是魏虏啦,"潘妃早不耐烦,撅起嘴道:"所传的二天子,一曰病天子,一曰健天子。台城一位病天子,东府一位健天子。"

刘义隆愕然睁大双眼,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良久无言。

彭城王…司徒大将军…相王权重…健天子…兄弟至亲…大宗维翰…宗子维城…刘义隆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无数张口在对他喊话,各种嘈杂的言论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唇,木然吐出几个字:"还有多少风言?"

"妾还听说,在你属纩之时,司徒曾在尚书省流涕告其长史与主簿,说陛下疾尝危殆,他那些僚属竟说,储君年幼,而天下艰难,哪里是幼主所能统御的,当立长君!他这些心腹因受司徒所宠,便以为威权尽在宰相,常欲倾移朝廷,使神器有归。司徒与他们结为朋党,伺察省禁,若有尽忠奉国,不与己同者,必要构造愆衅,加以罪黜。"

潘淑妃的善交际,好人缘,让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各种信息的第一手资料。人在后宫,尽知天下事。她那些秘闻的来源渠道甚至比皇帝刘义隆都可靠,甭管她愿意不愿意,总有各色人等出于各种原由在她耳边念叨各种最新消息,她又没什么心机,听完了以后不加思索一股脑全倒给皇帝,久而久之成为皇帝默许的一颗棋子,御用的耳目,她自己都不知道。唯其蒙在鼓里,才更好用更卖力。她的消息比刘义隆从朝堂上得到的还要真实。此时他面上依旧冷峻,唯有紧抿的薄唇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潘妃观察着他的脸色,又加重语气道:"这些都还在其次,最可气的,是他的幕府祭酒孔胤秀,竟趁你病危命人起草顾命诏书之际,伙同其他党羽篡改你的诏书,孔胤秀还跑到尚书议曹,索要晋咸康末年,晋康帝司马岳按兄终弟及的方式继承帝位的旧诏书,打算效仿!此事千真万确,司徒狼子野心,陛下不能不防啊!"

刘义隆黑沉着脸坐于御榻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半晌才觉出手心湿漉,低下头看去,那皱巴巴的小柑桔早已被他捏得粉碎,酸苦汁水从指缝中溢出,滴得满身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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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御览》 卷三十 《时序部·十五·人日》引《杂五行书》:

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红楼梦》里也提到了这段。秦可卿卧房中的摆设:"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份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着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历史上刘宋王朝并没有封号是寿阳或寿昌的公主,有传说这段梅花妆的主角就是会稽长公主刘兴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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