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酒店花了一个多小时。开始是房间还没收拾好,要等。这才听见肠胃辘辘的诉求。“套餐优惠35元”的餐厅要下午5点半才开。还营业着的餐厅只有包间,门可罗雀,外地来的小姑娘服务员正站在角落里发呆,一看我进来,端着个豪华的菜牌,不知该招呼我坐哪。。我就一个人。
我赶忙先发制人推心置腹地问她,又快又简单,有菜有肉加一碗米饭,小妹你觉得我点什么好?她淳朴地一笑,其实这里是西单,你走两步就有好多小吃。我抱歉地说我真是饿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嚼完她推荐的豆干腊肉炒中芹,续了好几杯白开水,一身大汗,付了70块出来。酒店房间还没好。又等,一会问一下,接待员后来也不理我了,忙着收钱数钱。一个退房结账的人拿出好几沓人民币,我数的应该是4千500多块。
百无聊赖靠着前台,把公安局对酒店住客的要求通读一遍。又吃了好几块薄荷糖,凉气冲脑,压住了心火,一个前台经理模样的人走来,我苦着脸去求助,她沉着脸催前台,总算把房卡给我了,心里暗暗窃喜,押金用的是狮城的信用卡。
房间巨大。有冷气,有WIFI。卫生间很亮堂。浴巾床单都很白。背包一个床,我自己一个。和衣躺倒,恨不得铺张成床单。整整一宿没睡,连续高强度用脑,实在实在是困到极限了啊。
可是不行,脑子里有个理智的声音说去教育部之前,还得先搞清楚找谁。
刘警官说是管行政的人。
行政司?人事司?办公厅?幸好在机关待过,知道部门繁多,职责交叉,不找到那个具体管户口的人,你跑断腿都没用。
时间宝贵(只剩了一天半)资源有限(没车没电脑没熟人),只能靠高效智取,决不打无准备的仗。于是用手机上网找教育部的网页,组织架构科室名目。开始蚂蚁啃骨头,列出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打不通的若干,可能去吃午饭了;打通的两个,都很和气,再多给几个号码继续打。十几个之后,毫无收获。
睡意一波波袭来,脖子虽然硬撑,超重的脑袋开始频频动摇。禁不住沮丧满怀,西半球已是午夜,他也忙了一天。得让他睡会。终于头痛欲裂,只好给自己定个两点半,消停会,希望到时午休的人都上班了。
一合眼就被催眠了。半小时后才醒来。刹那,不知身在何处。意识咣当一声惊堂木,我从床上跳起来。接着打电话。。。
大海里捞针,草丛里拣籽,机关里找管我户口的那个人。
就在即将发出最后的低嗥的时候,终于,在老干部科里捉到一把和蔼可亲又干脆利索的声音,他说你就找牛老师,保卫科,他的电话是。。。
继刘警官之后,又一位恩人啊!
重新抖擞精神打过去。“喂,您好,我找牛老师。。。”
“你是谁?”
“牛老师吗?您是牛老师吧?”
“。。。你找他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我原来是教委直属单位的,我后来出国了,户口还在咱们这。。。
“你现在过来吧。”
“。。。”耳朵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我可以过去拿户口卡?对了,我去哪找哪位?您怎么称呼?”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对方有点不悦
“ 。。。嗯?噢!谢谢您,牛老师。”。才反应过来。
心都快跳出去了。。。赶紧换了件干净的T恤和长裤,冲出酒店去。
教育部的正门,并不开在在那栋苏联式老建筑前。记忆中,部委的大楼们还都像穿着校服的同学。现在步入中年,面目变形身材走样,站在街上,完全都认不出了。
门口的警卫仍旧是外地来的年轻人。让我去传达室登记拿通行证。传达室的大妈,一听我没有身份证,只有护照,顿时警惕起来,直起腰板,戴上眼镜,提笔记下些什么东西,然后狐疑地盘问我要找的人是谁,电话多少。在哪座楼。
我微笑着谦逊地小心作答,大妈的脸像一块冰,始终拒绝被融化。她严厉地拿起电话,“喂,您好,是牛同志吗?我是传达室啊,我这里有一位同志要找你,要她上去吗?哦,哦,好的,好的。”然后一转头,两道法令纹,“你的名字是哪个木?哪个尔?”“木头的木,你字去掉人字旁。”然后签字,老大不情愿地,把一张纸片递给我。
我捏着通行证找C2楼,院子里满地都是大楼。每座楼之间都是一身汗。步过了两座已经气喘吁吁。还是问一下好。正好有个推着自行车的大姐,大姐轻快地用手一指,再走几步,右手那个。
C2楼自成一体,大门在十多级台阶之上,我提了一口气,噔噔蹬上来。门口又两个警卫。我有通行证。顺便问句保卫科在几楼几号,可以省很多力气。
办公室新装修过,比我原来待过的那种老楼亮堂,没那种荫凉。但很奇怪里面的气味竟然是一样的。我有种故地重游的亲切感。背对着我打电脑的一个人,大概就是牛老师。。听见我的叩门,转过头来,端正斯文,比我年轻至少十岁。
单刀直入就问,
“是今天迁走吗?”
“。。。牛老师,是这样的,我办无犯罪证明需要户口卡。。。”
“你已经入了外国籍了吧,那户口早就应该注销了。留着有啥意思?”小牛老师的普通话有点山东味。我对山东人有耿直的好印象。
“是是,不过我当时出国也没人让我注销,我还以为国籍换了,户口也就自动没了。。。”
“谁跟你说的?你们这些人。。。这里一共有二十多个。”
我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下,有点自我宽恕的意思,一看小牛老师的脸,并没有任何调侃的迹象,赶紧正色起来听他训话。
“你不注销,恐怕连境也出不了,现在海关他们正查呢。。。”
我之前微信上看过一些类似的文章和讨论,结论好像是说还没这么快都联网,不过多少也有些提心吊胆,现在听小牛老师这么郑重其事的警告,我心里也打起鼓来。不然就注销了吧。。。只是这又得多长时间啊。。。
“好,不然我办完这个无犯罪证明再回来办注销?户口卡我能不能先?。。。”
“那你先去派出所申请注销,我再给你户口卡”牛老师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派出所马上就下班了,你要去就快去吧。”
“ 啊,还来得及吗?”
“那我可不知道了,你就从后门过去呗”
牛老师又回头打电脑去了,他的背影就是逐客令,我茫然了一瞬间,然后咬咬牙,好吧,再回派出所。
从C2穿过一排排大楼,来到后门,把通行证还给警卫,顺便跟兵哥哥打声招呼,我等会还得回来,从这到派出所远不远?警卫说不远,10分钟能到。
原来是得用跑的,这条路在旧胡同里,我循着记忆深处的模糊影子,把全身的运动细胞都调动起来,撒丫子奔跑。10分钟后冲进了户籍厅,明明没一个客人,还是得让机器吐一张号码,到一个柜台前坐下,还是高冷的漂亮姐儿。她从十层楼上往下看着我。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注销户口的事。。。”
“单位证明。”
“什么单位证明?”我的满头大汗开始蒸腾,快模糊了我的视线和思想。
漂亮姐刚要开启樱桃小口,那个有领导潜质的清秀姐放下手中的电话说,“教育部管户口的同志来电话,说有人来办户口注销,是不是你?”
我赶紧说“是,是,是。。。”还没等我想清楚牛老师的用意,漂亮姐一口气给我开了个注销户口必备材料的清单:
“昂,那你得写个申请,让教育部管户口的开个单位证明,然后拿着户口卡,护照原件复印件,翻译件,都齐了再过来办。”
我的头嗡得一声,这是超负荷要短路的信号。这得多长时间啊?翻译件?单位证明?教育部,派出所。。。
那几位擅于聊天的大妈还有千里耳,心感应,好像听见了我的问题,纷纷插进嘴来。“我上次去外文局翻译个件,加急的还三天呢。。。”“三天?没那么快吧,咱隔壁的那个翻译公司要7天。。。”
“都五点多了,你还不赶快去,一会儿教育部都下班了”
“已经下班了吧?传达室肯定关门啦”大妈们这是要搬石头把井口封了的架势。
我这才回过神,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边往外冲,一边像舔着伤口的狮子,哀求那个接了牛老师电话的清秀姐,跟牛老师说千千万万要等等我,我这就去找他老人家。
跑到半路又差点迷失,拉住一个在某某公司门口抽烟休息的小哥问方向,小哥让我看他手机上百度的地图,我绝望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是个地图盲(而且眼睛也开始有点老花。小哥当机立断,扔掉烟头,用手直接指向光明。我谢过他继续最后的百米冲刺。
到了后门时,传达室果然关了。警卫还在,却死活不让我进。经不住我千般央求万般苦诉,他也为难得气急败坏了,“就是我让你进去,里面大门还有俩个警卫呢!”
“要不,您帮我打内线电话给牛老师,让他告诉您我真的是来找他的”。
我总算想出个他能勉强接受的方案,打通了电话,牛老师仿佛又让我去传达室登记拿通行证,这回警卫哥哥也着急了,一口河南话说传达室早就关门了,没人了。
交涉了好半天,牛老师才答应给C2楼的警卫交待一声。这下我放心了。
进了牛老师的办公室,照他的指示,写申请,他打出一份证明,然后就去找领导签字盖章。我坐在办公室里等。
期间试图跟他套套近乎,说我以前也在部委工作过的。问问他哪里人,小牛老师保持着一种神圣的距离与高度,咬紧牙关,未曾透露任何个人信息。我只好讪讪地打打哈哈。颇觉没趣。
期间又进来一个小科员,手里拿了一本某领导人的最新传记,无限景仰地说,他要到了这个作者的亲笔签名。两个年轻人谈笑风声,相约下班后去听讲座,这令我十分惭愧,为了我的户口,小牛老师不得不加班加点;也令我又怀念起20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科员的那些悠闲日子。
办完证明,拿到户口卡已经快6点半了,我还大言不惭,请牛老师帮我复印了两页我的护照。他依旧用一种少年老成,半酸半苦的语气跟我说,“哼,外头印,一张一块钱。” 我只能用无数的谢谢,来掩饰我无限的羞愧与内疚。
出了教育部的后门,才发现,华灯初上,天色已晚。眼看乌云翻滚,狂风渐起。地上满是下班的人潮。长安街上处处围栏,围栏里是匍匐的车龙。出租车全亮着红灯。打车是不现实的妄想。干脆坐11路回旅店吧。
可是四面都是高楼,极目看不到方向,我突然有种身陷地心不得跳脱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