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的回忆--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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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下的回忆
 
京城一偶那小小的四合院中的葡萄藤,早已在那场浩劫的风雨中飘零了。如今,北美乡村溪畔家园中的葡萄藤正郁郁勃发。沏一杯清茶,坐在葡萄架下,那如烟的往事便缕缕飘过眼前------
 
姥姥
      -----葡萄架下的回忆之一
 
姥爷,于我的记忆中,就是黑白照片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照片放在堂屋的一个高几上的玻璃罩中。有时家人会在前面的小香炉里燃上几支香。听妈妈说:姥爷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刚刚会走路的我,就在堂屋中高高架起的棺材下,蹒跚地跑来跑去。
 
而姥姥则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从小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姥姥,当时在我小孩子的辞典中就是“老老”。我还很小,她好像就已经很老了。(现在想想,其实她那时也不过七十来岁。)

   姥姥是小脚,走路一摇三晃颤颤巍巍,所以那个镶满金色福字的拐棍就是她时刻不能离身的宝贝。那时小孩子的我也很淘气,不时地趁她不注意,把她的拐棍藏起来,这时她便寸步难行,急得高喊。而我却躲在一旁窃笑不止。

 
姥姥家有一间小屋子是库房,里面放着一些粮食和杂物。因为没人住,所以灯光很昏暗。有一次,姥姥去那里找东西,没注意踩到了一只大老鼠。那只大老鼠不知是偷吃粮食撑得走不动了;还是也和姥姥一样太老了,行动不便,居然让姥姥的小脚踩住了尾巴。姥姥的小脚本来就挪动艰难,再加上心情紧张害怕,脚就越发挪不动了,而那只老鼠被锥子一般的小脚钉在地上也动弹不得。于是当人们听到叫声赶来时,一只大老鼠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抓获了。这件事后来成为了我家的一个笑谈。
 
姥姥没有文化,但她也还认识几个字。有时为了解闷儿,也会拿起报纸读上几段,但读得对不对,看懂没看懂却不得而知。因为没文化,又从来没出去工作过,所以对外界的知识了解有限,也就常常闹笑话。比如她管“运动会”叫“印度会;管“红卫兵”叫“葫芦兵”。
 
姥姥没有文化,但她会讲的故事可真不少。从牛郎织女天仙配,到聊斋西游白蛇传。无论传统民间故事,还是乡野传闻;无论历史爱情,还是鬼怪乱神。姥姥肚子里的故事好像无穷无尽。不仅有故事,还有许许多多让人笑破肚皮的笑话和有趣的歌谣。“七夕”的夜晚,她会把我领到葡萄架下,说是能听到牛郎和织女的窃窃私语。“中秋”她则把月饼和水果摆在满院的菊花当中,一边赏月,一边给我讲述嫦娥和吴刚的故事。可以说我的中国文化的启蒙就是由姥姥开始的。这也是我从小爱上了中国文化,从而一生从事与中国文化相关的工作的源头。
 
姥姥不仅说故事,也说历史。说起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老佛爷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离紫金城。皇城根下的老百姓们便也纷纷出逃。那时姥姥还是个小姑娘,跟着父母仓皇跑反。一天晚上,他们借宿在乡下一个大户人家的柴棚里。那家人晚饭吃饺子,看我姥姥这个小姑娘可怜又可爱,便端来一碗饺子给她吃。姥姥说那好像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饺子。传说跑反期间,西太后和皇上都没得吃,一碗小米粥都是宝贝。姥姥说她比太后运气好,她还有饺子吃呢。
 
姥姥的爱好是听戏,就是听京剧。她去听戏,总是会带上我。每次去听戏,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然后雇来一辆三轮车。她坐在车上,我便坐在脚踏板上的一个小板凳上。到了戏院,她专心一意地听戏,我则是吃着各种的零食。我对舞台上那些咿咿呀呀唱着的人不甚有兴趣,我感兴趣的却是那打在舞台两侧墙上的,不断变化的字幕。我一边琢磨着那些字是怎么跑到墙上去的,一边努力去寻找着其中我认识不多的几个字,试图明白它们的意思。这使我很兴奋,也很累。每次听完戏,不等回到家,我就已经在三轮车的踏板上蜷缩着睡着了。

    姥姥信佛,每到初一、十五必要吃素。她也常常带我去各个寺庙烧香拜佛。去寺庙不仅是烧香,我们还去赶各种的庙会。吃小吃、看杂耍、买各种小玩意儿。而令我最惊喜的是庙会上的那个“火判儿”。一个泥菩萨,五官七窍,以至肚脐都会冒火。让我们这些小孩子看着十分震惊和振奋。

 
姥姥爱整洁,不仅屋子里每一样家具、摆设都擦得发亮,而且她自己也总是收拾得整洁亮丽。夏天她总是一件绸子汗褟儿;冬天则是一件大襟的棉袄,有时会套一件皮坎肩。她头上的那个发髻总是梳得一丝不乱。可每天梳这个头就要花去她大半天的时间。头发要先篦子篦,然后梳子梳。盘好脑后那个小小的发纂后,还要用头油把头发抹光。这一套真是繁琐。但头发梳好后,人看起来是那么精神漂亮。
 
姥姥生性恬淡潇洒,性情豁达开朗。她待人宽厚,与世无争。她一生不问世事,也不理家政。姥爷在世的时候,姥爷管家。姥爷走了,一切便交给女儿。我眼中的姥姥每天就是养养花,喂喂猫,含饴弄孙。姥姥的大半生谈不上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无忧,养尊处优。
 
直至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而来,姥姥被别有用心的人诬告是吴佩孚的小老婆,被批斗后扫地出门。(后来诬告者承认搞错了时间,澄清那个“可能好像是吴佩孚的小老婆的人”在这所宅院居住时,我家尚未搬至这所房子。)
 
从宽敞的宅院,到被赶入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的小屋;从半生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八十岁的高龄要自己烧煤炉作饭,姥姥不惊不骇,坦然处之。我没见过她哀叹,也没听过她哭泣。无论周围的人对她好也罢,不好也罢;同情关怀也罢,落井下石也罢;她都不卑不亢,默默接受。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衣衫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屋子再小也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搬到新环境后,她的做派和为人很快就得到了新邻居们的喜爱。邻居家的大姨主动承担起为姥姥做饭的责任。邻居家的老奶奶则常常与她谈谈天,打打小牌,玩玩跳棋。她反倒不十分地寂寞了。
 
如若不是因为环境艰难,而她的腿脚又不利落,摔成了骨折,从而感染,导致心力衰竭而去世。我相信心胸坦荡的姥姥一定会长命百岁呢!
 
而令人唏嘘和无限懊悔的是,姥姥去世时,正是在举国上下“批林批孔”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家人人人自危。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匆忙潦草地送走了姥姥。以至于我没有能送她最后一程,也不敢放声大哭一场。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骨灰当年洒于了何处。
 
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在这异国的家园里,在这他乡的葡萄架下,我燃上一支清香,摆上一杯薄酒,遥祭我的姥姥,怀念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缕缕青烟缓缓飘过,姥姥的音容笑貌闪现在我的眼前,依旧如昨。那轻轻的笑声和儿歌声萦绕在我的耳畔,久久,久久-------
 
小小子,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要媳妇干嘛呀?
 
点灯,说话;

   吹灯,作伴儿,

 
明天早晨起来,
 
给我梳小辫儿。 


槐树槐,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姑娘都来了,
 
我家的姑娘还不来。
 
说着说着就来了,
 
骑着驴,打着伞,
 
光着膀子,挽着纂儿。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唱大戏。
 
接闺女,请女婿,
 
小外孙孙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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