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杜至柔亲自主中馈,拓跋焘每日都在她这里用午膳。杜至柔厨艺之精巧令拓跋焘叹为观止。她烹出的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各色精致小菜,枸蒿蓉菊皆可入料,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芳旨盈席。七月流火之季,她采集海棠、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和以盐梅酿成百花饴,湃在新汲井水里备用,再取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成膏,加入冷却的百花饴制成冰露奉上,为拓跋焘消暑。一日田庄里新割了香菰和青莼, 又送来一尾鲈鱼并几篓白蚬,杜至柔见是南方菜,便回忆起在建康时品尝过的味道,将青菜剥去梗膜细细炖成羹,鲈鱼切柳叶缕制成冷鱼鲙,熬了牛乳蚬汤,拓跋焘吃得连声夸赞,"竟然连吴郡菜都料理的来,这莼羹鲈鱼脍,比毛修之的还强上几分。"
"妾如何比得毛将军,"杜至柔笑道:"毛将军是真正吴人,煎调一手正宗扬州菜,妾对南方饮食并不在行,偶尔效颦罢了。"
这位毛修之原是东晋龙骧将军,随刘裕征关中被赫连勃勃所俘,后又随夏主赫连昌被大魏所俘。拓跋焘屠尽夏国降将,毛修之不甘被杀,屠刀之下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碗羊羹献上,拓跋焘尝后大为惊异,世间竟有这等美食,大笔一挥不仅免其死,还提拔为太官尚书,命其长留太官,成为拓跋焘不可或缺的御厨。这位毛将军在大魏以一碗羊肉汤起家,此后又封南郡公,加冠军将军,混得风生水起,连娶好几房姬妾生下二十多个孩子,乐不思蜀早把留在南朝的妻儿老小忘到脑后了。其实他的厨艺不过尔尔,本是位带兵打仗的将军,烹饪并非其所长,可他好歹是南人,料理得菜蔬色香味俱全,把一干只知道白水煮大肉的北方武夫唬得一愣一愣的,赞不绝口,堂堂北伐名将在厨房里而非战场上打了漂亮的翻身仗,可见掌握一门手艺的重要性,关键时刻竟能救命。杜至柔心里默默感叹,北人每提及南人便一脸不屑,原来也不过是嘴上逞强罢了,心里无不对南方风尚趋之若鹜,人家的一汤一饭,一衣一履都是好的。忽又想起拓跋焘那件南方来的新衣,忙又问起,"为何不见陛下再穿",拓跋焘哼了一声道:"上次在你这里弄脏了,回宫叫人浣洗,谁想那几个奴子奇苯如猪,好好的衣裳竟然给洗坏了!襟上一大片脱丝,气的我把他们全给杖毙了。"杜至柔失声叫道:"陛下一急就胡乱杀人的毛病何时才能改呀!几条人命,比不得一件衣裳么?!"拓跋焘争辩道:"那不是寻常纱袍,那种锦缎只有建康一地生产,寸锦寸金,是极难得的。坏了以后我还命人织补,宫里内外乃至全平城,竟无一人知道这是什么料子!我爱的东西就这样被毁了,我能不气么?自己国里又不产,再没有第二件,倒是有南使要来了,难道我为件衣裳张嘴向他们要么,你说那些奴才该不该死?"杜至柔疑惑问道:"南使?"拓跋焘道:"我年前派人出使建康,刘义隆今年自然是要回访的。下个月就到,为表敬意还派了个宗室持使节,我想跟他们要绸缎,又觉没面子,不要,又实在是不甘。"杜至柔面带伤感之色道:"拿来我瞧瞧吧。自己弄脏了没福穿,非闹得人丧命才心甘。"拓跋焘惊喜道:"你知道怎么补?"
杜至柔叹口气道:"那缂丝虽极复杂,倒底并非吴地独有。当年刘裕还是东晋大将时,曾在攻下长安后将关中百工全部迁到建康,第二年在秦淮河边的斗场市建了锦署,专供晋皇室织锦裁衣。关中织锦工十之八九给虏到了南方,却也有零星几个散落在中原。我家原来的奴子里就有一个,那仆妇织得一手好缂丝,我幼时习女红,和她学过技艺。缂丝与其它不同,是通经断纬的织法,用多把小梭子按图案色彩分别挖织,因此空观如雕缕之像。你那件夏衫弄脏时,我竟是忘了提醒你,缂丝因织法与众不同,清洗时的手法亦是与众不同。宫婢们没见过,不知如何处理,也是平常之事。你先把那衫子拿来,我看看倒底坏成什么样了。倘若只是纬线跳丝,便还能以针代梭补上,纵然回不到原样,不细看也看不出来。就怕经纬全断了,那就是破了,无法再补了。"
"太好了,我明日就带来给你看。"拓跋焘很高兴。
可接下来三四日,皇帝都没有来,杜至柔外居起这还是头一次。又一天傍晚拓跋焘忽然现身,后面跟着的宗爱手里捧着檀木衣盒。拓跋焘从里面拿出那件夏衫,杜至柔看着胸前那片残帛,叹声道:"不行了。坏得太狠。"拓跋焘倒不象前几日那样着急,笑了笑道:"无妨。我吩咐了鸿胪寺,等宋使来了跟他们再要一匹,就要这个颜色的。"杜至柔好奇问道:"不知宋使此番会带什么稀罕物来。"拓跋焘颇为兴奋地笑道:"听说刘义隆送我三头驯象,我还没见过大象呢。哎,你可知这大象怎么来的?刘义隆去岁讨伐林邑,林邑国王倾尽全国的兵力抵抗,还是不敌。后来林邑想出一招。他们不是出产大象么,林邑国就把大象训列成队,披甲形成象阵,前后相连声势浩大。刘宋的兵没见过这等庞然大物,吓得轰散,有个将军很是机灵,忽然想起狮子威猛,可慑服百兽,就叫兵士赶造了几头假狮子,也披上战甲冲入象阵里,大象见了果然惊骇奔逃,兵众随之溃乱,刘宋于是俘获了不可胜计的异宝杂物,还有一群大象,驯象的士兵也俘虏了来,送到刘义隆的宫廷里给他们表演取乐。这次刘宋的使团里,也有驯象人呢,鸿胪寺特地在鹿苑安排了洗象给王公贵戚及百官们看,"说到这里,他面带遗憾之色道:"可惜我看不到了。"杜至柔惊讶问为何,拓跋焘道:"陇西山胡凭险作逆,首恶为匈奴人白龙,屡次聚众骚乱,前几日又得急报,这次我打算亲征将其彻底剿灭,永绝后患,后日便要出发。这些天没来,原是为亲征忙碌的。"杜至柔略感意外,沉默片刻,轻声道:"山胡人彪野成性,陛下当心点。"拓跋焘一脸轻蔑:"前番卢水胡人盖吴聚众反逆,拥兵十余万,还煽动氐羌人联合造反,结果怎样?白龙那几个小山贼竟然自不量力,敢跟我斗,找死么不是!这次平叛结束后定要屠城,杀他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看谁还敢再叫嚣!"杜至柔不语,拓跋焘见她脸色微变,笑道:"我知你又要说我了。哼哼,你们常日里只说我残暴,你可知那刘义隆是怎么对付林邑的么?那林邑小国亦自不量力,常做边境骚扰,给刘义隆的进贡也越来越微薄,前番竟还提出划交趾给他,去年刘义隆再也无法容忍林邑的放肆,派兵狠狠教训了他一场,斩其国王首级,再将城里年十五以上者全部坑杀,筑成京观。刘义隆可是出了名的仁慈书生,下手还这么狠呢!此役杀一儆百,东南各小国谁也不敢再冒犯大国国威。做皇帝的哪个不残暴,偏我不行?都象你这般妇人之仁,这国家国民还不让人欺负死。"
杜至柔低着头不言语,手指一直轻抚那片残料,等拓跋焘说完了,淡淡道:"这衣服虽残得厉害,但若狴狸非常喜欢,妾倒还有个补救办法。缂丝是以生蚕丝为经线,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回纬的方法织成的。妾这里刚好有相同的湖色蚕丝,生熟都齐备,就是没有缂丝机,不然就能织回原样了。如今…只能用普通的织布机先将这片破口重新织成通经通纬,然后在其上提花绣些花纹图案,覆盖在针脚边缘处。缂丝上刺绣也是有的,就是有些花俏,不再是全身通素,不知你是否喜欢。"拓跋焘连声道:"喜欢,当然喜欢!只要是你做的,不拘什么我都喜欢!"杜至柔面上始终淡淡的,摸着那破口轮廓边思索边道:"这里…圆圆的,需想个契合的图案方能掩盖过去…朱雀纹的形状不符,怕遮不住,花花草草又与你身份不配…这料子原是缂了祥云暗纹的,与云纹相配的…也只有玄色辟邪了,刚好领口上滚的是皂缘,色彩也对应得上。"拓跋焘喜出望外,拉起她的双手放在唇上亲吻道:"好柔柔,你也太巧了。难道是下凡的织女不成?那乐府的歌是怎么唱的,为情郎绣荷包还是香囊的,什么横也是丝来竖也是丝…你有这份情意…终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真心。只可惜我走的匆忙,你一针一线为我绣出吉祥物,我这次竟是穿不上了。"杜至柔红了脸,神色甚为尴尬:"我手已残,是无法为你一针一线绣出什么来的。我只能说出个图案,叫采萧给你绣,那丫头灵巧,也是一样的。"拓跋焘一怔,面上露出失望神色,想勉强她亲手给他做,又觉太过苛求,看着她手上断指痕迹,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只叹自己无福。
几日后拓跋焘郊外祭天,率军出征,百官送行。杜至柔在房里架起织布机,和采萧两个人织补那件衣服。七八天的工夫将底子织好,下了织布机绷上碗口大的圆绣撑,杜至柔大致画出绣样,采萧依着锁绣。又过几日忽见宅里管事的向她告假,说是宋国使团今日入城,声势浩大,带来驯象白鹇金丝猴等南方特产珍禽异兽,百年难遇,引得全城男女出动争相观看,宅中的奴子们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前来求主人开恩。杜至柔打发他们去了以后,默默在房里坐了半日。晚上采萧接着绣花,杜至柔一旁给她捻线,望着那绣了一半的辟邪发呆良久,喃声道:"你说,那宋国来的宗室,会不会是,四郎?"
采萧闻言,手中的针险些刺到指尖,惊讶抬起头看着杜至柔道:"娘子!你怎么还…惦记着别的男人啊?!"杜至柔不出声,采萧难以置信地叹声道:"可怜陛下对你这样好!"杜至柔的手指轻轻抚上那辟邪的边缘,摩挲了一会儿,凄凉笑道:"还真有一点象我绣的那只呢…"追忆片刻,她又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不该再想念四郎。当初原也是我负了他的。那时我为了自己的心愿弃他而去,也就注定了今生无缘再相见…可,倒底心里是遗憾的。陛下对我的好,我自然记着,也很感动,可感动不是爱。我对陛下,没有那种砰然心动,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蓦然相见欢喜非常的感觉。从他闯入我的生命时起,他就以我的仇人面貌出现,十多年里我一直拿他当仇寇看待,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蒙着阴暗,充满了算计。即便我如今放下了,那两情相悦的时机也早就错过了。只有心无芥蒂的一对男女,自始至终坦诚相对,才有可能擦出火花。这么多年的相处,我竟是没有培养出对他的爱来。我景仰他,也感激他,可这些…都不是男女之间特有的那个感情。"
"那个感情就这么重要么?"采萧反问道:"世间多少男女都没有过你刚说的这种爱,不也同样过一辈子?娘子当初为了志向舍弃真爱投身陛下,如今得到了陛下看淡了志向又想回头寻找真爱?"杜至柔的脸瞬间红透,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当场抓住一样窘迫,又羞又怨又不甘心,期期艾艾撅起唇,撒着娇道:"好姐姐,我哪有这么贪心…"采萧叹息道:"我劝娘子断了这念想吧。千万别玩火。陛下那样的情意,你若还与他人…对得起陛下么?"杜至柔叹道:"一个人非要对你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就也要对他好么?若不以相同的情意回报,就是对不起他么?这与强盗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强取的是感情不是财物而已,而感情是最不能勉强的。"采萧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歪理?"杜至柔也不理睬,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用他的情意绑牢了我,却是比看得见的绳索都难以挣脱。我早就知道我再没有了自由,也认了命,我不可能再与四郎有什么瓜葛,不过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采萧道:"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总归与娘子无关了。"
杜至柔听了只觉灰心丧气,其中还夹杂着强烈的不甘,想要反驳又无话可说,万般沮丧堵在心间,千种酸涩却又抓不住一点一滴,阵阵忧懑在心中蔓延。
"难道我以后,就这样了么?"她声色悲愤,眼中竟逼出泪光。"我现在…又算什么呢?说白了,就是个外室,身份上比侍妾都不如,说不好听点,就是个姘头,只怕宅中这些奴子,背地里都在指指点点。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父母千般宠爱万般培养,高门士族的嫡女,如今竟是做了人家的情妇…自甘卑贱。若我果真对陛下情深意长,倒也情愿吞下这没名没份的苦,偏又没有,如今这样子,竟是变成含辱委身以色侍人。纵然死了,也没脸去见崔氏先人。"
采萧帮她擦拭掉泪痕,扶着她肩膀劝道:"娘子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了。照娘子所说,一对男女若有情,就可以让那女子放弃名节跟随着男子无怨无悔,若无情,同样还是这人就一下子变成了卑贱,可见卑贱也好无怨无悔也好,都只是你的感觉,是你臆想出来的。娘子所说的那种男女之间的爱,看不见摸不着,有没有,既不耽误吃也不耽误穿,娘子又何必纠结在这虚无里,给自己设置这么多坎。情也好爱也好,都是让人欢乐,不是让人心烦的。倘若有了情爱反到生出这许多烦恼,那还是没有的好。卑贱不卑贱,你不这么想不就是了。你只想这天下第一人,放着六宫不要天天来找你,这份荣宠谁个不羡慕,纵然是外室,哪里还有半分的卑贱?"
杜至柔凄凉一笑:"姐姐是不会懂的。我不是以得到男子多少爱来衡量自己的人。我更看重我自己的心意。我若爱他,哪怕他是砍柴郎,我和他在一起也觉得自己高贵;若不爱他,哪怕他是天子,也不过是卑微地委身。"她停了下来,凝思良久,又苦涩笑道:"也许…以后会有转机,也未可知。陛下是小孩心性,变幻无常的。他那宫里又常年不断地进美人…日后也许就能碰上一位美若天仙的,和他对脾气的,让他移了感情,从此淡忘了我…我便真的自由了。"
采萧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愣了一会儿大叹道:"娘子怎得比三岁小童还天真啊!伺候过天子的女人谁还敢要?依早些年的规矩,老皇帝崩了或者皇帝不要了不喜欢了,那些女人只要没生孩子的,哪怕只侍过一夜寝不也都送到庙里当姑子去么!今上灭佛没了寺庙,也总会找个冷宫小院关起来的。自由?娘子还是别想这个了。陛下可以尽情沾染所有的女人,被他沾染过的女人可是不能再找任何男人。娘子还是祈祷不要有美若天仙的女子出现的吧,不然陛下变了心,娘子以后的日子才真是孤苦无助呢。"
夜深了。杜至柔胸中郁结,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一时想起采萧的话,不免黯然失神,一时又觉那话也未必在理,倘若四郎依然对她有情,总还有一线希望。也许将来终有一天,他们在南朝找到一方天地,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转念又觉自己是异想天开,十多年毫无音信,他肯定早就将自己遗忘,这辈子就锁在这个家里出不去了。果真如此又将怎样呢,难道就永远沉浸在凄凉孤苦中了么。她倒也不害怕拓跋焘移情别恋,她并不依靠谁过活,祖上留下的足够她几辈子花销,纵然拓跋焘不再爱她,也不会将她家的产业再夺了去。守住这份祖产,经营好田地庄园,有自己的事做,即便以后再没有一个男人来爱,再得不到自由,总归心里是充实的。活到这个年纪,早已通晓凡事不能强求。曾经凭着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地寻求报仇,也未求出好结果,如今业已看淡,那遥不可及的旧日情思,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拥有。一生都把他珍藏在心里,也是一种坚贞。杜至柔思来想去安慰着自己,但觉神志倦怠,东窗发白时方倚着玉枕昏昏睡去。
半月后立秋,院中梧桐落下第一片叶,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萦绕满室。院外帘雨中,穿来一辆青油壁辂车,沿着宅院围墙外的青石板路,碾过清冷水面,辗转停在杜家正门前。车里先后下来两名男子,前面的形容粗壮,穿赭色短裤褶,手提剔犀双层漆盒,后下来的一身青衫,下车后撑起一把纸油伞。二人立在门前,青衫男子略带疑惑表情扫视着院门,问另一人道:"你可找对了?这正门如何这般简陋?连雀替都不见。"
小小一座如意门,前檐柱间砌着简单的灰墙,中间两扇朱漆门板,金涂铜钉全无,只一对门簪,五檩硬山顶上亦不见脊兽,门楣上方冰盘檐挂落,墀头、戗檐、瓦当均不饰雕着。那穿裤褶的笑着回复道:"杜氏如今再无一男承职门荫,雀替是万不可用的,应是这里无错。"青衫男子遂命叫门,打了数下,出现一位仆僮,上下打量来人后问道:"尊驾何事?"青衫男子上前道:"敝姓刘,与贵主是旧交,特来拜谒,烦请通禀。"仆僮道:"可有名刺?"青衫人士面露难色:"这…不曾携带。"那仆僮竟是要关门的样子,男子阻止他道:"且慢,我现写一帖就是。"命那随从自车里取来纸笔,上书一行简单小字,童仆接过,见那纸竟是浅鹅黄色的,光泽如羊脂美玉,纤维细腻又如皮革,虽不曾见过这种带颜色的纸,却知是名纸无疑。那两笔字更是错金削骨,刚劲爽利,童仆便猜出此人虽衣着简朴,身份必定不凡,忙转身入内宅传报,留那二人立于烟雨中静候。
名刺递入二门,守门仆妇捧着过穿堂入内宅,又转了两个丫鬟的手,最终递到杜至柔面前。杜至柔正在制香,梅英鹅梨,瓶槌罗碾摆了满案,听丫鬟报有客来访,疑惑抬起头。出居几月来,只杜氏旁支一房曾遣人登门,不曾再有他人知道她的存在。及至接过云笺,看到上面的字,竟如裂雷击顶一般猛地惊呆。
精致蚕茧纸上,寥寥几个熟悉的小字:彭城刘义康谨祗候谒。
须臾缓过神色,她一连声地吩咐快请来客入内堂,跳起来就往外冲,迈出房门又猛地停住,慌慌张张回身入内,房里的采萧早给她吓了一跳,忙问究竟,杜至柔也不答话,拉住她向卧房的妆台案奔去,边走边语无伦次地对她道:"他来了…他果真来了!你看我这样子行么…可以见他么,我头发有没有乱?是不是该重新描眉…"采萧莫名其妙:"谁呀,谁来了?"杜至柔哗啦打开奁盒,过于激动连手都在颤抖,一阵慌乱竟不知该先画哪里好。采萧在她身后替她挽起几缕碎发,杜至柔等不及插上约发的花钗,提起裙子向外跑去,撇下采萧在后面叠声呼喊:"娘子披上蓑衣,还有伞!外面下雨呢。"
她奔跑的双脚在秋千架旁蓦然停住。
他撑着油伞向她走来。绵绵秋雨沾湿了他广袖,衣上墨香愈发淡远。纱袍的袖角微微拂动,似一片淡青云烟。黄昏的光影斜洒在他身上,更显得身影沉静挺拔。细雨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晶莹闪亮,那是冰川融化在暖阳里的幻彩。他穿过二门走入庭院,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来到了她的身旁。
"静德,是我。"
迎面扑来阵阵浸润了风雨的栀子花香,浓馥儒雅,一如执花之人。"喜欢吗?"是他少年时的声音。他立于栀子花下,青衫的衣裾随风扶动,那竹青色原本沉郁,因他萧肃的风姿而爽朗清举。她心如撞鹿,低头不语。他们的初吻,就盛开在这片栀子花香里。 他的黑眸如一汪深潭般幽不见底,凝视她的目光锋芒内敛,他停在了离她两步之遥的雨中,伸臂将伞遮在了她头上。
"我来看望你。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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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云锦,寸锦寸金。中国四大名锦之首,代表了中国丝织工艺的最高成就,417年(东晋义熙十三年)在国都建康(今南京)设立专门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被认定是南京云锦诞生的时间。此后这个衙门一直存在,专贡皇家御用,到了清朝就是脍炙人口的江宁织造。所以红楼梦里的主配角几乎人手一件,或是缂丝或是妆花或是二色金,象故宫珍藏的一件石青缂丝八团皮褂子,红楼梦里竟然是丫头袭人穿的!这家不倒没天理。明代有个类似的大红缂丝皇帝常服,现存十三陵,江宁织造专门给万历皇帝织的,就这么一件袍子织了13年,因为工艺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