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一百一十一)

第十章 革命与逍遥的日子(22)

 

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发出《关于大、 中、 小学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要求“全国各地大学、中学、小学一律开学”,“一边进行教学,一边进行改革。”

这个消息是晚上从收音机听到的,当时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这一天终于让我等来了!我64年秋考入二中,本该今年上半年毕业升高中,因为停课,整整差一学年的初中课程没学,怎么读高中啊?

不管怎样,只要复课就有希望,大不了多读一年书,总比在家混日子好。我是个急性子,也不等王曼莉来信了,第二天上午先去四中和卢玲玲告别,下午同姐姐一起,带着父母的叮嘱踏上了返校归途。

 

国庆节后的东风县城出现了些许新变化,大街上到处张贴着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时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两派群众组织要实现革命大联合”。其中“要斗私批修”的口号是第一次出现,也是以后十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毛主席语录。

 

傍晚时分,我回到二中。一进校门就看见严发皋正在扫地,见了我尴尬笑了笑,支吾两声走开了,怎么个意思?我有点莫名其妙。

                  中小学复课闹革命的通知

 

    不远处,我看见校办公室墙下站了几个人,正在看墙上的大字报,走近一看,正是中央的“复课闹革命通知”。

“哟,老板娘回来了,好久不见。”郑东安热情招呼我,旁边站着三(一)班的万顺林和龚德清。“万长子”穿了件蓝布风衣,肩上斜背着一支“五四”手枪,神气十足。

 

“‘样子’你好!”我急忙回应郑东安。

“嚯,你个把妈给‘发糕’写黑信,还敢回来!老子……”“万长子”劈胸揪住我,伸手就要掏枪!

“么事黑信,我么样找不到?”我一时懵了。

 

“你还装蒜,‘发糕’过来!”“万长子”朝门房大喊。“发糕”听见,放下手中扫把,走了过来。

“‘发糕’,把‘老板娘’给你写的黑信拿出来。”“万长子”命令道。

“不晓得丢哪去了。”“发糕”抠抠头。

“丢了,那你说,有这回事冇得?”“万长子”追问。

“你不是看过了,这还有假?” “发糕”唯唯诺诺。

噢!想起来了,我是给“发糕”写过信,是那几天无聊,胡乱写着玩的,我不知道黑在哪?“发糕”这个王八蛋,居然拿去讨好“万长子”,什么东西?

“你还有么话讲,说,么事动机,后台是哪个?”“万长子”步步紧逼。

“算了,‘老板娘’平时喜欢写东西,能有么事动机?现在讲联合,不要搞得太僵。”关键时刻,“样子”替我解围。

“么样能跟老保联合?‘样子’不要和稀泥。”“龚屁”在一旁挑唆,这个该死的狗腿子、马屁精!

“你最好老实点,再乱写老子对你不客气!”“长子”拍拍枪套。

“走走!回家吃饭,晚上还要开会。”郑东安把“万长子”劝走了。

 

“呸!”我冲“长子”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人模狗样的,你神气个屌,有种把老子毙了。

 

我先到寝室去铺床,在机井边遇到了谭静,与她热情交谈了好一阵子。两月不见,她看上去长胖了些,精神也不错。近来传闻要解放一批老干部,眼下又值复课闹革命,教育战线的干部一定会优先考虑,要是谭静复出,我第一个拥护她。

 

宿舍里除了刘援朝,又回来个何进,正在弹秦琴,原来他也是回来复课的,比我还积极。我走后刘援朝就投靠了“七毛”,是我班第一个“反戈一击”的“变节分子”。这我并不意外,早在“7.20事件”前他就和“七毛”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了。

 

刘援朝向我简单讲了这两个月情况。“7.20事件”后,学校指挥部解散了,“二熊”(熊新元、熊绍发)下了台。现在学校由李汉杰和三(二)班班主任袁良贵临时负责,老师们哪派也不参加,天天混日子。仍然不见胡老师,大概回老家去了,他老家在祝店公社。

眼下“613”已分成两派,“万长子”、“样子”和“憨子”是“新派”,有一百多人,而“七毛”成了“钢二司”的头,手下只有区区十来个人。援朝拉我加入“七毛”阵营,被我拒绝了,我是回来复课的,不会去给“七毛”捧臭脚。

 

第二天上午,学校陆续来了近百人,熙熙嚷嚷地涌进教导处办公室,七嘴八舌、情绪激昂地催问李汉杰和袁良贵复课事宜。其中,一年级

的同学最积极,他们进了二中,一天课都没上,现还是个小学毕业生,荒废了这么久的学业,能不着急吗?

他们此前一再呼吁“复课闹革命”

 

李汉杰态度谦卑、语气温和地应付着大家,表示要积极准备,争取早日复课。看来经过一年多时间运动的冲击,他已锋芒殆尽,变得谨小慎微了。不过,李汉杰顶多算个维持会长,复课这么大的事 ,他哪做得了主。

 

听说现在学校很多事情必须“万长子”点头才干得成,一想到这个昔日的县重点中学居然要由“万长子”这样的杂皮、恶棍来掌权,我犹如吃了只苍蝇,恶心透了。

 

出了教导处,我忽然看见了王曼莉,她正在我班教室门前和刘强、严祥生、曹颖颖、周秀清几个同学一起谈笑风生。她无意中发现了我,但并没喊我,只是朝我淡淡笑了一下,便回头继续和他们聊天。

 

咦,这么冷淡,我止住了脚步,心头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妈的,两个多月了,头次见面她竟敢这样对我,简直形同路人一般,难道其中有什么变故?没准她另结新欢了……

 

我扭过头,气急败坏地走到操场那棵槐树下,静等她来向我解释。偌大个校园,只有这儿稍僻静点,三年来,这是我俩约会的老地方。

 

不一会儿,王曼莉兴冲冲来到我身边,眉眼含笑:“生气啦?亲

爱的东东,欢迎归来。”一弯腰,行了个维吾尔族式的鞠躬礼。

 

“你还认识我呀,刚才么样回事?” 我故作恼怒。

“当着那么多人面,你想让我拥抱你呀?”

“哎——这话我爱听!为啥不行啊?”我转怒为喜,还是我的莉莉。

“你么样回来得这样快?我昨天才给你写了信,要错过了。”

 

“你不来广水,我在家度日如年,想你想得发疯,所以归心似箭。”

“你少来甜言蜜语,想我是假,想回来复课是真。”

 

“中秋节前后,我连续给你写了三封信,你为么事一封也不回?”我要跟她算总账。

 

“你还好意思说,你写的那些肉麻的信被群明偷看了,告诉了我妈妈,爸爸后来也晓得了,把我痛骂了一顿,我哪有心情回信?”

 

“你弟弟真坏,竟敢当密探出卖姐姐。你爸妈也是,你都这么大了,还管得这么紧。”

“你教训我们全家啊,你是我么事人?”王曼莉沉下脸,不高兴了。

“好了,怪我多嘴,不说这个。”见她生气,我赶快换了个话题:“刚才你跟刘强说些么事,看样子好亲热哟。”

“曹颖颖、周秀清当时可都在场,我能说么事?哈,你们男伢也吃醋啊?”

“我看刘强看你眼色不对,他是不是在打你主意?”说实话,我还真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可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除非你不要我。”

王曼莉的真诚让我感动,那一刻,如果操场没人,我一定会扑上去狂吻她。后来王曼莉盘问我两个月时间都干了些啥,我当然不会老实告诉她。

我们班一共54个同学,一年来除去转学的,休学的,结婚的,这次回来了39人。农村同学只有彭贵生、刘学东(刘水田)、刘安靖、何进四人回来了,张宗甫没回来,听“猫眼”说,“师长”快当爸爸了。

 

胡老师也回来了,仍旧是三(五)班班主任,还是那样潇洒自如、风度翩翩,似乎永远不知道发愁。

 

经过十几天准备,10月27日,学校正式复课。

第一节课前,胡老师主持我们选个班长,他提了三个候选人:我、涂炳胜和郑东安,立刻招来一阵非议。

“么事咹,老保么样能当班长?简直开国际玩笑。”“憨子”恶狠狠地反对,明显是在影射我。

“就是,梦想复辟啊?”“蔡兜子”(蔡立新新绰号)阴阳怪气地帮腔。

“还选个么事?明摆着的嘛,除了涂炳胜,谁有资格当班长?”左九瑛咄咄逼人地问道。这个肥婆,这么死心卫护“七毛”,是不是被他“上”了哦?

“我才不稀罕么事班长,谁愿干谁干好了。”“七毛”终于开了口,

听起来不太诚恳。

“嗻……”有人窃窃私议。

“我选郑东安。”我真不想再当班长,也知道造反派们绝不服气,但我听说“七毛”和“样子”已经不合,想趁机挑拨他们一下。

“算了,就选涂炳胜吧,不要再争了,浪费大家时间。”“样子”倒是大方,甘心把班长让给“七毛”。

 

“好了,还有冇得完?上课哟!”

“噢……”众人一阵起哄。

就这样,“七毛”当了三(五)班第五任班长。哼!我玩剩下的。

 

选举完,开始上课。第一二节是政治课,每周安排八节,老师仍然是三(三)班的班主任周绍明。

政治课现在改名为《毛泽东思想课》,以学毛著为主,教材为单行本汇编,包括《老三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一封信》、《五一六通知》……一共16篇文章。

 

周老师是学校教师篮球队的主力后卫,性格活跃,爱开玩笑。文革前讲课诙谐幽默,深入浅出,有时还搞笑,很受学生欢迎。自从运动初期挨了学生大字报批判后,讲课风格一改往日的生动活泼,变得呆板机械,大部分时间干脆照本宣科,解词解句时也是小心翼翼的。下课后自己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生怕留下笔误,让人抓辫子、扣帽子。是啊,吃一堑长一智嘛,政治上可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课间休息时,“七毛”主动找我聊天,而且破天荒没喊我绰号。他不仅邀我加入“钢二司”,还希望我说服班上更多同学参加。当时我不想违背自己初衷——“只复课,不闹革命”,没有马上答应他,但看他真心诚意的态度,我心里还是动了一下。

 

接下来由胡老师上语文课。这里说一下语文教材改革,也是学校“斗批改”的热门话题。原先的语文课本肯定是不能用了,说里面充斥了许多“封资修”的内容,包括有些鲁迅的作品都被说成是“灰色”“故弄玄虚”的东西。我就纳闷了,鲁迅可是文学界旗手,这是毛主席封的,如今也不管用啊?=

 

新编的语文教材必须做到“三突出”,即:突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突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还隐约记得新编的语文课本部分内容,目录如下:

毛主席诗词四首

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七律长征

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二、《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林彪)

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红太阳

四、世界人民热爱毛主席

苏联人民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给毛主席绣旗

“我爱新中国,我爱毛泽东”

……

当时总体感觉内容太浅,像小学教材,老师教得轻松,同学们学得也不费力。不少人感到疑惑,我们都初三了,如此肤浅的内容,能学到啥东西?怀疑可以,谁敢明说?

 

第二天上数学课,教师换成了熊绍发。停课一年,很多人把原先学的知识早已还给了老师。下课时,同学在一起聊天,有人问:“X+Y到底等于几哟?”马上有人说:“这么简单,等于Z噻。”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忘了,竟说出这样愚蠢的答案,都初三了,怎么毕业呀?

不得已,熊老师只好从“一元一次方程”开始复习,这是一年级的课程。

 

别看熊老师“搞运动干革命”不行,可他的教学能力真是强,只用了四个课时就把大家带到了解高次方程,这让昔日的对手“七毛”一伙佩服得五体投地、哑口无言,再也不敢对他冷眼相看、说三道四了。

俄语复习就更困难了,对一二年级学的课程,绝大部分内容忘干净了,好多人连33个字母都记不全,更别提什么动词变位、名词变格的俄语语法了。

我的俄语成绩还算好的,当时也忘得只剩几个口语单词了,譬如:

你好:здравствуйте!(子拉啊丝围杰)

谢谢:спасибо!(丝拔C把)

对不起:извините!(一字围你杰)

再见:до свидания!(达丝围大捏亚)

 

有一个单词,全班人人记得——星期日: Воскресенье(瓦斯克列谢里也),中文念作:袜子搁在鞋里面。哈哈哈……

 

二中只有三(四)、三(五)两个班学习俄语,其他班全学英语,代课老师是刘昌云。因为他也挨过批斗,言语格外谨慎,除了教课,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而且每次讲课前必把“要斗私批修”的毛主席语录念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响亮,有同学骂他神经病。

1967.10.14——复课闹革命

当时风传,全国很多中学已经取消了俄语课,全部改成英语,因此很多同学对俄语复习并不积极,才上两次课就不来了。

 

物理和化工没有复课。物理老师张世训被戴上“白专帽子”批斗后,一直被挂着不用,另一个物理教师生病在家,全校唯一的化学课老师代玉华回武汉生孩子去了,两个实验室去年被砸得稀烂,如今成了教师宿

舍。

虽然复课后的教学离我的要求有差距,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标志着从现在开始,我又有书读了。我这人本来就爱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只要稍加努力,毕业升高中应十拿九稳,将来考大学也不成问题,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人的心情好就容易快乐,一快乐又特别能包容人。大家相处几天后,关系逐渐融洽起来。

我觉得蔡立新、肖振华那伙人也不是那么讨厌了,特别是“七毛”近来对我的态度大为改善,一到下课时间,有事无事找我聊天。闲谈中,我发现他讲话比以往委婉低调了许多。对当前社会上某些争议较大的话题,他爱用“你看法如何?要不再观察一下……”等商讨的口气来问你,最重要的一点,我这次回来,从未听他叫过“老保”二字。

对他的变化,我有点吃惊,在不知不觉中又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

 

复课闹革命一般上午上课,下午搞运动。各个教研组老师们名义

上在办公室商讨教学改革,实际在那吹牛谈天混时间。学生们却不去关心什么“斗批改”,男生们去操场打球,女生们则早早回家去了。

 

复课后,班上人多嘴杂,我和王曼莉的来往不得不有所收敛,有几个下午我想约她外出找地方亲热,都被她借故躲开了。算了,我还是把精力放到学习上吧,时间紧张,再也耽误不起了。

 

复课闹革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那是一段重燃梦想的美好时光。当时我天真地认为,既然学校已恢复上课,工人也将返回工厂上班,农民也会好好种地,各行各业都将恢复正常,走向正规,整个形势正如毛主席说的那样,一片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我的前程也将会一片光明灿烂,毕竟个人的前途是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关的。

 

然而好景不长,11月中旬,东风县重燃派性战火,高中的“613”再次联合地区柴油机、钢犁厂、印刷厂的“红色工人”武装攻打师专“井冈山”,我校的“万长子”也带着那帮虾兵蟹将去参战。

 

就这样,我校才进行了20天的复课戛然而止,随后东风县其他中小学的复课闹革命也很快夭折了,一切又重新陷于恐慌和动乱之中。

 

遭此打击,我像霜打了的茄子——焉了。妈的,折腾来折腾去又歇菜了,到底有完没完,到哪是个头啊?我刚刚燃起的一丁点希望很快破灭,情绪从波峰跌倒深谷,失落至极。

 

我同宿舍的农村室友们又回去了。刘学东此时已学成木匠,临走时送给我一个他做个文具盒,虽不太精美,但我十分珍惜,带回家保留了很多年。

“猫眼”没走,他说农忙已过,回去也是闲着,干脆留下来陪我和刘援朝。从此,我们三人朝夕相处、形影相随,一直混到我参军。

 

停课后,我重新陷于空虚无聊之中,又不愿回广水,便同彭贵生、王曼莉、周秀清、华润兰等七八个老保一起参加了“七毛”的“钢二司红匕首战斗队”,开始“反戈一击”闹革命。

梁建英、曹颖颖、严祥生三人则坚决不加入造反派,而且再也不来学校了。

 

唉,我终究“晚节不保”,堕落成“投降变节”分子。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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