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年龄
我开始相信语言是有年龄的。我想一旦相信了这一点,只能说明我的心理年龄苍老了。
苍老未见得是件坏事,不过一想到人生的所有归途最终都是老去,就觉得,还是让年轻保持得再久一点最好。就像女人的容颜,但凡能够让人看上去年轻一点,总是让人不惜竭尽全力。虽然,我从来都觉得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容,同样可以美得高贵,美得惊心动魄。
我也知道,语言是受思想统治的。很多时候,我们的思想到达了,语言却没有跟上。我们在自己的头脑的家里寻找它,组织它,它却像个顽皮的孩童,迟迟躲避在衣橱的暗角里。
学习用准确的语言表达是一生的事,因为这是呈现出隐秘抽象倏忽即逝的思想的唯一途径。
有时候我觉得语言好像被堵住了。其实是思想,在某个地方停滞了。当思想的水流停止流动,语言大概就会干涸吧。
我不知道一个成年人的思想可以最终发育到何等茁壮的程度,就好像所有的树,无论多么高大,无论多么高龄,最终有一天,它都会停止生长。或者确切地说,最终它微乎其微的生长都可以视为无有生长而被忽略不计。
可是小孩子就不一样。小孩子就像春天的小树苗,仿佛在永不停止、日新月异地成长。
昨天我正在写一首《春天的苹果树》,凡儿几次过来催我给他理发。凡儿不同于尘儿的护头发,每次听说要理发就好像要去做一件快乐的事。
我还没有写好,凡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妈妈,你又写诗写诗,你都不爱你的孩子了。”
凡儿抱怨。我听得噗哧笑。已经12岁的凡儿还是童音,丝毫没有发育成长的迹象。很多时候他把我当作妈妈,也有很多时候他把我当作一个女孩。
“妈妈一写诗就不是妈妈了。”凡儿会这样说我。
他也会脱口而出几句颇有意味的话,“妈妈开着车,妈妈却在写诗。妈妈写着写着,就是车在开她了。”我就被这样的小句子惊艳到了。
我被凡儿催得心慌,于是给他一个建议:你用《苹果树》为题,给妈妈写一首诗。
凡儿张嘴就说出了下面这几句,用他略带一点不自信的中文:
小苹果树结了很多小苹果
被一些小朋友看到
他们都来摘苹果
你摘,他也摘
一会儿小苹果就都摘光了
小苹果树哭了
它说,那都是我的!
我被这几句瞬间打动了。我夸张地夸奖凡儿写得非常好。凡儿不能完全信,小脸上发着光,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反复问,“真的吗妈妈,你真的觉得我写得很好吗?”仿佛我的肯定是最高的奖赏。
当然是真的。我能从他的句子里闻到青青的小苹果的清香。
这就是语言的年龄吧。多美的年龄。直白,清新。哭都哭得这么理直气壮,神清气爽的。不需要任何隐晦的表达,只要无所顾忌地伸展。而我无论如何都回不去这样的年纪,即使生硬地回去,也只有蹩脚的模仿。
我老去了。孩子们却在成长。
是以记之。此时此刻,凡儿刚刚满1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