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结冰了,又在三月开始解冻。碎裂的冰块铺满了河面,漫长的冬天开始走出它最寒冷的阶段。
一月的时候,天寒地冻,夜里零度,时常在凌晨听见猛烈的风在窗外抽打树枝,空中的雪尘在黎明的灰白光线里打旋,举目一片苍茫。活着有时是多么渺小孤寂啊,尤其在这么僻静寒冷的地方。
办公室因为暴风雪关门的时候,白天我就坐在落地窗前看书看雪,有时发呆。那些白色的雪粉在风里旋转着飞扬,让人回想起小时候冬天早晨窗上的冰花儿,温度升高后玻璃上的水蒸气 。北风在窗外呼啸,被风吹翻的空水桶和断树枝在地上叮叮咚咚呼呼啦啦地滚动。然后有人在大风雪中回来了,房门被回家的人推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冷风也随着钻进屋子,那风的味道是新鲜清洌的。进来的人搓着手,跺着脚上的雪,嘴里直喊冷。但是屋里的热气很快包裹了他,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庆幸总算回到了家。通常到了黄昏,雪就停了,风也安静下来,白茫茫的雪地被笼罩在淡蓝色的黄昏里。万物悄无声息。
不过,记忆中的雪后黄昏是热闹的,楼群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雪地上有嚓嚓的急促的脚步声, 孩子们在雪地里发疯,脸冻得通红也不肯回家。每一扇窗子的后面,都响着不同的纷杂的声音,大人们一边呵唤着孩子,一边议论工作上的人和事,收音机里在播放些什么,现在也记不住了,电视机里的新闻还没开始,在乱烘烘的背景下,摘洗干净的生菜被丢进暴热的油锅里,冒起一股灼热的油烟。那时候,家里有一个旧式留声机,有一些混杂在一起的唱片,京剧居多,《空城计》的封套上画着简约的空城楼,写意的画面,字也写得像画一样引人遐思。郭颂的东北民歌有两三张,里面收着“乌苏里船歌”和 “新货郎”。广东音乐有三四张,“春江花月夜”和“春郊试马”。雪夜带来悠闲的情致,通常也是听这些唱片最好的时刻,京胡在茫茫雪夜里带着无尽惆怅咿呀响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那个大学校园里住满了来自各地的异乡人,这些人带着各自的乡愁汇聚在一起,二楼的人家在炖着酸菜粉条的时候,四楼炒菜的辣椒已经呛得整层楼的人都在咳嗽。雪在窗外的月色里静静地覆盖着地面,窗内是活色生香的日子。那日子里有惶惑不安,也有惊喜欢快,有烦闷厌倦,也有封藏在炉火中暗暗燃烧的情爱。
现在我也到了中年,身为一个定义明确的异乡人,我在雪夜里听风饮酒,独自怀想往事,身边出奇得安静。月亮高高升起,雪地无限地延伸沉陷,我像一棵树默立期间,不出发也不抵达。远方是渐渐解冻的冰河,岸上是积雪,河两岸的山坡上亮起了稀疏的灯光,俯视着宽阔的河面,给寒夜带来温暖。我看见河上的冰层在夜色里坚硬,又在第二天的阳光下变得透明,像碎裂的绿色的玻璃碴在太阳下熠熠闪光。那么多的冰漂浮在河面上,河水仿佛凝滞不动,它不承载乡愁,除了海,不流向任何一片故土。冰在阳光下静静燃烧,成全了一个最纯粹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