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第一件事是去烧了的别墅看看。
美凤去了两次。第一回去跟尹子玉、储姐一起,看看钱还有没有剩下的。房子烧毁程度一般,只有二层烧了,墙壁一片黑,多亏消防队员来得及时。一层大厅,正中, 如鹿渴慕溪水的油画又挂上去了。墙壁上的大洞被基本掩盖,只有右侧有一点点缝隙。
储姐上前拿下来,再探头看看,“怎么就是假的呢?早都说这里头有一亿。”子玉笑说:“怪我们自己没见识,人家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们是真没见过一亿有多少,轻敌了。”
这房子暂时没人住,火烧过后,也成了凶宅,租是不现实了。他们也不掌握房产证。再一个,谁知道“守墓人”在不在旁边。
第二次来是晚上。美凤约了老头,她问他关于“守墓人”的事。
“守的是什么?”
“应该不止是现金。还有证据。”
“证据?”
“这是一个利益集团,小圈子,贪官还只是下游,是白手套,不过这人留了一手,进去之前应该留下了证据。”
“交易底根?还是圈子里成员的名单?或者是录像带?”
老头一笑,说你想象力真丰富。
新闻上刚曝过录像带事件,美凤顺着想。“‘守墓人’会不会还在一边守着?” 老头说这房子他们肯定搜过了,但一定没有斩获,所以那次我们把钱运出来,他们才会出手。“你的意思是,现在他们不在?”美凤问。老头说应该不在,警方介入之后,谁还会在这布防。
“该吃药了。”美凤忽然想起来。没水。两个人出了小区,找了个便利店买了水。美凤摸出药盒,才发现里面一粒药也没有。过去都是峻桐的活儿。
“这脑子。”美凤自嘲似的笑,又问:“你也吃药?”老头连忙说嗯,吃。“峻桐说你那是维生素。”美凤戳破。
“有维生素,也有治脑子的。”
“那我们是病友。”美凤说,“这个是不可逆的吧,属于小脑萎缩。”
老头说未必,多活动手指。美凤真就张张手指,“你跟老储真的假的?还住在一块?”老头说工作需要。
“打掩护?地下党?假夫妻?”美凤说,“这可不是三十年代的上海,老储最近干吗呢。”老头说回老家了,还没回来。美凤笑说,赚了一笔钱,儿子媳妇还不把她当神仙供着?估计不回来了。
回不回来的问题尹子玉也挂在嘴上。快到年,她提得更频繁。租房子租在美凤楼上,做了邻居,后来听说老魏惨死,子玉嫌瘆人,又搬到楼下——低美凤两层,跟储姐和老头做邻居。一场冒险,几个人真成了“生死之交”,下了船,但“战友情”依旧“藕断丝连”,做亲人不足,做邻居够了。
和平饭店,下午茶时间,美凤跟大红见了一次,批评她找的什么人。大红委屈,说人都叫好了,一个留学的男孩,愣是找不到你,要不这样,将功补过,你回来的正好,马上过年,请你吃饭。美凤不愿意被“可怜”,她最怕过年。形单影只。寂寞袭心。她总是提醒自己,平常心,平常过。
“过了年再说吧,我这也歇歇,你那又一大家子。”大红说可不是,我这当了后妈后奶奶才知道难。
一会,艾瑞克来接大红,美凤跟他打了个招呼。是个华人,但满口英语、偶尔还有日文。“日本留学的。”大红骄傲。美凤却本能地不舒服。
艾瑞克的眼睛像狐。狡狡诈诈。她为大红担忧。可大红就喜欢这种“烧不熟”的洋派的。愿打愿挨。她一个外人不好多说。
年二十九。子玉下楼预约,说年三十打算在美凤这过。美凤说,呦,家里一点菜没有,现做,不介意吧。“要是能弄点炸羊尾就好了。”子玉是商量的口吻。炸羊尾?摆明了是睹“菜”思人了。回来两周,金顺和峻桐没一点消息。电话都没打一个。美凤也觉得奇怪。难道被蛇头抓住了?或者出了什么别的问题?金顺根本就不可靠?骗了他们?峻桐从此羁绊异国?不能深想、细想,躺在床上睡不着。可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几个一年不许再入境韩国。是生是死,眼下只能交给他们自己去奋斗。她尚且担忧,何况子玉。
“没问题。”美凤宽慰她,“让疤瘌来做。”
疤瘌加盟过店面,炸羊尾是个好手。子玉说,人家没准回老家过年了,跟老储一样。美凤说前几天还来家里呢,人在本地,放心来吃吧。挂了电话,美凤约疤瘌。好在超市不放假,该买的原料,美凤一一备齐了。红豆沙要沁园菜市的。她让疤瘌过来时带。
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跟上辈子的事似的。峻桐来。两个人创业,创造出个“月笙团”,很是红了一阵。住宿条件倒没改过。进门还是峻桐的床。行军式,钢丝质地,床铺卷着。如今空落落的,好几次午夜梦回,她都喊峻桐。一回神,才想起来人不在。水只能自己拿。人是一切。人不在,什么也都是空的了。
除夕当天。美凤让疤瘌来早点,赶在子玉上来前把床收了。免得看着心里难受。疤瘌说这两个人也是,不知道打个电话。美凤说肯定有他们的难处。疤瘌说早知道我也留了。
“你喜欢金顺?”美凤什么看不出来?她问。
“没有。”疤瘌不好意思。
“还说没有。”美凤笑,口气柔柔地。
“有……那么一点。”疤瘌松口。美凤说可以理解,金顺有她的魅力,不过疤瘌,你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疤瘌反弹。美凤说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再一个,别说她来不了上海,即便来了,等于黑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感情会有结果么。疤瘌不出声了。美凤说的没错。现实太复杂。
一会,子玉来了。疤瘌和面,用鸡蛋清。发好了,三个人一起攮红豆馅。子玉深吐一口气。美凤知道她又在担心峻桐了。
美凤说:“心放肚子里,两个都是聪明孩子。”
“我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子玉痛心疾首,“这个年代,太重感情不行。”美凤说这点随你。三个人都笑了。
下锅炸,美凤又下楼叫老头。人不在家。美凤觉得奇怪,年三十,这个老警察能跑哪去。打手机?没人接。恐怕是落在家里了。美凤才想起来家里少了瓶香油,拌萝卜需要的。下楼去小超市买,再回来,到门口,只听到屋里头一阵喧嚷。
储姐回来了。“这死老头跑哪去了,我这钥匙也没带。”子玉问她怎么今天回来了。储姐恨道:“我那儿子媳妇,简直不是人!钱我不能给他们。”
邮轮上也庆祝农历年。
一群外国人在甲板上疯跑,端着酒杯,玩到 high 处,胡乱泼洒。半地下货舱的窗户露了点水进来。哦不,是酒。正滴到峻桐脸颊上。
金顺在他对面,两人的距离为零,沙丁鱼一样你贴着我我贴着你。金顺找了不少路子,才搭上这艘延宕启程的豪华邮轮。但说好了。只能冒充“货物”。
“别动。”金顺下命令。
“我这还能动么。”峻桐苦笑。
“我说你的脸别动,别说话,别有任何表情。”好古怪的要求。
峻桐扑克脸。
金顺凑过去,伸出舌头,在峻桐脸上一舔。一滴酒入口。回味悠长。
“椰子味的。”金顺十分乐观。
峻桐脸红了。
疤瘌是主厨,储姐凑到旁边,脸上贴着雪花秀面膜。鬼鬼魅魅。
“没有钱就他妈不是妈!”储姐还在抱怨儿子媳妇。
他们不把她当盘菜。“我可不是老保姆!”储姐随手拿起案台上那瓶古越龙山黄酒,对着瓶子,喝了一口。
客厅里,子玉和美凤翻着储姐的箱子,各挑了张面膜。
“忘了吧。”美凤说,“暂时都忘了吧。”
面膜上脸了,白无常般。
美凤和子玉看到彼此样子,都笑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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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还有你(四十九)入乡随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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