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我打电话,颤抖地说:你杨阿姨去世了。隔着电话,我能看到她发红的眼睛和滴下的眼泪。
杨阿姨的家是县城文成坊一号,而我母亲家是文成坊二号,两家是对门。文成坊的居民基本都是大户人家,与县衙门和警察大队在一条街上。杨阿姨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而母亲的父亲是县警察大队的队长。杨阿姨只比我母亲小一岁,自打会走路两人就一起玩。她们基本上除了吃饭睡觉不在一起,其他时候都黏成一团。后来上学,两人还在一个班,上下学一定要走在一起。我母亲语文好,但数学不行,上黑榜做题写不出答案,就用眼睛瞟杨姑娘,于是杨姑娘就用书挡住老师的视线,偷偷打手势告诉母亲答案。我母亲后来总是对我说:我读书就已经很厉害,不过杨阿姨比更聪明,读书比我更厉害。
两个女孩在一起免不了八卦各自家里的事,结果我母亲就知道了杨姑娘的大伯是个疯子,被关在家里的一个小黑屋,从不放出来害人;而杨姑娘也知道我母亲家吞没了农村地主亲戚家的家产,本来这些是逃避农村土改隐匿在我母亲家的浮财。两个女孩掌握着着对方家庭的核心机密,如同掌握着能够消灭对方的核武器,但两人没有变成对抗的苏联和美国,反而更加亲密。外婆看着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地走在一起,抱怨道:你对杨家姑娘比自己的姐妹好,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只会想起她。
解放后,县城的大户人家基本都没落了,但还是能维持高于普通人的生活,两个姑娘倒也能依然无忧无虑地快乐着。转眼就到中学毕业,两人同时都考中了省城的师范学院,不过杨姑娘上的是化学系,我母亲的是中文系。当时已经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我外婆就利用关系,把一些吃的东西,密密实实包好,托可靠的人,送给省城大学读书的母亲。每次收到吃的,母亲马上叫来杨姑娘,和另外一个同乡苏姑娘,三人躲在寝室里,开心地仔细吃着无非是干黄豆,蚕豆,干菜咸菜一类的东西,还不忘了继续八卦学校里的事。几十年后,苏阿姨回忆起这段,总是对我母亲说:那些干黄豆,真是救了命啊。
大学生活虽然艰苦,但也过得飞快到了毕业。毕业分配杨阿姨和我母亲居然又走在一起:都到省城最好的中学教书:杨阿姨到化学教研组,我母亲到语文组。看样子,两个人要终身为伴,谁也离不开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