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风雨茅庐
大一的家变成悲惨世界,我们在Beech街的这一夜如同恶梦一般。
这幢house被洗劫一空:所有古董都被劫去,皮箱细软等物也被劫去。后院的农夫车开走了,正好用来搬运古董。这么多古董一辆农夫车不够,还要一两辆卡车。大一怒不可遏,他的四方脸变成铁青色。他把Jane买的郁金香连同花瓶砸在灶台上。
“这是预谋!”
“是Jame的预谋?”我说。
“还会是谁?毒不过妇人心!”
“还有蒂姆沙?”
“对。从阿克拉荷马回来,我就发现丢了东西。”
“丢了什么?”
“郁达夫的对联呀!”
大一打电话报警。一会儿来了三个警察,两个黑人一个白人。警察来了就询问和调查,我拉奚儿坐在餐厅的一角。一会儿又来了几个警察,众多警察在屋里忙来忙去,大皮鞋在楼梯上踏得咔咔响。我再拉奚儿躲进客房。
“龙哥,你的箱子呢?”
奚儿认得我的箱子,下飞机时她到我的箱子里找邀请函。她一说,我才发现我的箱子也丢了。我的天!我在屋里找了一圈,又到外面找了一圈。
“钱也丢了?”奚儿问。
“丢了。”
“多少?”
“七千——这回倾家荡产了。”
奚儿愣住了,她的脸在深夜的灯光下如同白腊。
“为什么不存起来?我带的钱,第二天就存银行了。”
奚儿说完,走过来抱住我。她后悔在这时候责备我。我的脸色恐怕和她一样白了。
“也许警察能找回来呢。龙哥,你别着急。我那儿还有点钱!”
这一夜闹哄哄没法睡觉。后来我叫奚儿在安乐椅上躺一躺。天一亮,我把她送到地铁站,叫她回斯坦登岛。
“龙哥,下星期我来看你——给我打电话,啊?”
奚儿走了。
Jane和她招来的劫匪(暂且这样认为)总算剩下几样东西,第一样是福特车,他们没有开走,只开走了农夫车;第二样是这幢房子,他们不可能搬走;第三样是来自阿克拉荷马的招贴画,两个大纸筒戳在起居室的墙角,谁也没有动。这些招贴画有120张之多,可惜每张画只值五元钱。
这天晚上,在茫然之中,祖慧打来电话。
“龙,是你吗?”
“是我。”
“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啊,简直听不出……你好吗?在纽约玩得高兴吗?”
我无法回答,我不愿意解释发生的一切。
“你在哪儿?”
“我在Honolulu,你知道吗?夏威夷!”
她可真潇洒!
“你还不回来呀?你快回来!”
“是啊是啊,快回去了。龙,我很想你!真的,今年特别想你。龙,你住在哪里?”
“我住唐大一家。”
“唐大一?哪个唐大一?”
“还有哪个唐大一!”
“啊,你是说大一……大一怎么样?他在纽约吗?没想到他在纽约,我们彼此不知道啊!十几年没见大一,没想到在纽约!大一家怎么样?可别委屈你,你心里骂我。都怪我没安排好,我欠你的,回去还就是了。等我订好航班给你打电话。你来机场接我吧,我只要你一个人来机场接我!”
大一是因为女人破财,我不也是同样吗?不是因为祖慧,我不会来纽约,不会把有限的稿酬送给劫匪。可是面对祖慧的甜言蜜语,我又能说什么?
以后的一个星期,大一跑警察局,找律师,写材料,递状子,忙的不可开交。大一发誓找回他的古董并给Jane应有的惩罚,这事是好办的吗?那些装模作样的警察,会认真替中国人办案吗?就算他们认真,纽约这么大地脚,这样多人口,这么复杂的种族,一天的案子成千上万!真正的纳税人还顾不过来,谁能顾得上这些专门偷逃税款的异类!再说这个案子既没有杀人又没有伤人,只是中国人之间的财产纠纷,中国人之间的事是容易搞明白的吗?陷在中国人的麻烦里,这些智商比中国人低50点的黑人警察脑袋都会变大。
大一忙了三天,越忙越生气。他对我说道:
“抓到Jane,一刀把她捅了!”
大一这会儿就像梅里美小说里的人物,那些人物头戴宽边帽,手拿短刀和巴斯克木棍,一脸的杀气。一会儿大一噔噔噔跑上楼又噔噔噔跑下楼,他把左轮手枪从阁楼里拿下来,这回像牛仔电影里的人物。他把枪放进摄影包,汉斯照相机没了,剩下摄影包。
“龙,跟我走,去百乐门!”
“拿枪干什么?”
“你别怕,枪我是不会放的,吓唬吓唬而已。”
“你还想吓唬黑道儿吗?”
原来“百乐门”是蒂姆沙的酒廊,开在China Town。真可笑“百乐门”这个旧上海的洋径浜名字。大一开福特车走布鲁克林过威廉桥到了China Town。“百乐门”在伊丽莎白街,可是从北到南走了一个来回,也没有找到什么“百乐门”。后来他想起这街上有一家古董店,找到那个相识的店家。店家说,“百乐门”一年前就不做了,铺面兑给一个上海人,开个“功德林素菜馆”。店家知道蒂姆沙,说他一年多没露面了。
回到法拉盛,我做了晚饭,和大一一起吃。我说道:
“破财消灾,那些身外之物,丢也就丢了,警察找回来是运气,找不回来自己再去挣吧。大一,今天把这事儿丢开,咱俩散散心。”
大一朝我翻翻白眼:
“去哪儿散心?看脱衣舞还是去中国人的夜总会?那儿的小姐原来都是台湾的,现在可好,都是大陆的了。妈的,自从Jane那个骚逼来,我还没去过风月场!”
“那个节目留下回吧——你不是认得达夫先生的儿子郁飞吗?今天领我访郁先生。”
可是大一找不到郁飞家的电话。
“算了算了,郁飞不讲这些礼节,直接去就是了。”
我和大一走过几个街区,找到一幢20多层的公寓。大一记得郁飞家的楼层和门牌号码,于是揿了门铃。传出一个女人的Hello声,是郁太太了。大一说明来意,我们得以进门。迎出来一个胖女人,50多岁,拍拍脑袋想起她认识大一。这房子已是老旧,房间里很暗,停了两分钟,眼睛才适应。屋里的家具也很旧,式样各不相属,像是每周五大街上丢弃的家具。在餐桌边的沙发坐下,身后是一张达夫先生的黑白照片,膝上七八岁的孩子就是郁飞了。大一介绍我是大陆来的作家,研究达夫的专家,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郁太太说,好啊好啊,我有一件事,正想找个大陆作家代为申述呢。
郁太太是一口京片子,不知她的话是何含意。郁太太一边倒茶,一边招呼里间的郁先生。说着郁先生走出来,中等身材,头发花白,面目清癯,动作迟慢。达夫先生和王映霞女士,我在照片上见过,面前的郁飞,更像达夫先生吧,没有王映霞的影子,他妈妈是有名的美人胚子啊。大一对郁飞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郁飞没有什么反应。我端起茶杯呷一口茶,郁家的茶实在难吃。
“请问郁飞先生:您和太太到美国多久?”我开始问话。
“15年。”郁太太先抢了话头。“你们说说,15年了,才住上自己的房子。这房子是老年公寓,卖的便宜,政府规定70岁才能买呀。”
“这房子多少钱?”
“四万。每月的物业费也不少啊,五百多块呀……”
郁太太只管唠叨,郁飞一言不发。
“郁先生,您来美国之前,一直生活在北京吗?”
郁太太又要抢话,我看了她一眼,止住她。可是郁飞仍是不答。名人之后,自有一格。
“郁先生,您和达夫先生在星洲分手时,您记得当时的情景吗?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
郁太太又忍不住了:
“郁飞记不得了,他当时才五岁呀!”
郁太太的话吓了我一跳。郁飞离开星洲告别父亲是1942年,13岁。
“郁太太,请郁先生说一说吧!”
郁飞这时终于开口了:
“是……是太太说的对。”
这回不是安徒生童话“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而是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看看大一,大一促狭地一笑,这一刻他把劫匪的事丢到脑后了。
“龙先生,您是作家,我们郁家的事,请您帮个忙啊!”郁太太摆出郁家长子长媳的架子。“当年阿爸从上海搬家到杭州,造过一幢房子,这事你知道吗?”
是有这回事。1934年达夫先生从上海举家迁到杭州,在西湖边上买两亩地造了一幢很漂亮的房子,自号“风雨茅庐”,由马君武书写匾额。达夫先生离开上海的原因,主要是退出左联,心情郁闷,再者杭州是王映霞的老家,王映霞愿意回去。后来正是在这幢房子里,两夫妻发生了龃龉。
“日本人打到杭州,占了我们郁家的房子,那房子成了日本兵的马厩,后来一把火烧了。去年日本首相叫村山富市的说,二战中日本军队给中国百姓造成的损害,凡是个人财产,只要有证据,日本政府赔偿。我们郁家的房子,正是该赔偿的啊!上海已经有人得到赔偿了!龙作家,我们郁家请您执笔给日本首相写一封信……”
郁太太长篇大套说起索赔的事,郁飞先生坐在一边睡着了。忍耐了十几分钟,我们起身告辞。郁飞先生自是睡着,郁太太硬是留下大一的电话,送我们到电梯门。
从老年公寓下来,我在大一脖子上击一掌。
“好呀,你明知郁飞如此,还要领我来!”
“你既然研究郁达夫,是好是赖自己看看嘛!”
“郁家的房子你来管吧。”
“我的房子还不知谁管呢!”
过了两天来了一个客人,是个衣冠楚楚的洋人,一辆新款的Toyota停在大门外。客人和大一在起居室里谈了半个钟头,大一很冲动,吹胡子瞪眼,嘴里连珠炮一般,看起来他用英语吵架的本事不小。客人走了大一反而平静下来。
“他是谁?”我问。
“律师,房主人的律师!”
“哪个房主人?”
大一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的脸色难看极了:
“妈的,就是这个房子!这房子在Jane的名下,去年买它首付18万,Jane和我各拿九万,她的九万算她向我借的,明白吗?这个混账娘们,你想像不出她有多么阴损!余下的钱是按揭,每个月付两千五,钱是我拿的,到现在付了一年。结果呢,Jane转手把房子卖了,这个洋人是新房主的律师——明白了吗?他叫我一周内搬家,扫地出门!”
这一回大一真的惨了,被这个马来女人骗光了。有的古董是赊来的,也不知欠下多少头债;有的付了订金而没有付货,又是多少头债;他还欠银行的贷款二十几万。这一切都是自己惹的祸,正如他所说,挣多少钱都给女人送去,没一个领情的!达夫先生的诗要改了:“曾因酒醉遭劫匪,不怕钱多累美人。”这才是大一的写照。至于劫去的古董,我看找不回来。Jane是这幢房子的主人,这幢房子的合法居民,大一算什么呢?大一是房客,是临时搭伙的。Jane请人把这幢房子里的家什拉走,怎么能算是打劫呢?大一怎么能证明那些家什不姓Jane而姓唐呢?
大一惨了我也惨了。我箱子里的钱,即小说的稿费和电视拍摄权转让费,作为正常花销,在纽约生活半年应是足够。好了,现在身无分文了。在纽约住下去,岂不要去刷盘子打杂儿剪草送外卖吗?可恨祖慧至今不归,把我害到如此地步!女人是祸水,Jane是祸水,祖慧也是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