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98) 漂垡甸

到了湖的对岸,我才发现这是洼地里的一块相对高地。再往前就没有几处芦苇荡了,视线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太阳已经有些暗淡,大大小小的草甸子遍布荒野,灰乎乎、毛茸茸,像是一群古怪的寒温带动物,密密麻麻地爬向远处的秤砣山。这段路程估摸着再用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到头。大家的心情大为放松,汪大愚开始哼唱刚学会的那首歌:“这里的土地肥到家,插上根筷子会发芽,栽上块木柴也开花……”

这时,老赵突然在前面叫起来:“不好!有漂垡甸!都别过来!”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以前看苏联小说知道,沼泽地里最可怕的就是这东西。在漫长的岁月中,荒草生而又死,死而又生,层层堆积,结成一块块厚厚的草垫,称为漂垡甸。塔头墩虽然也是“草上长草”,但牢牢扎根于泥土之中,可以当做垫脚石用。漂垡甸则漂浮在暗流之上,远看没什么特别,踏上去却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来到北大荒以后,已经多次听人说起它,现在老赵这么一喊,大家跟踩到地雷似的,都停住了脚步。

老赵两臂伸开,像走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试探。虽然离着二三十米远,我也能看出他脚下不是实地,每踏出一步,身体都要坠一下,我的心也随之下沉。四周没有一点声响,十只眼睛全盯着他。一时间,老赵仿佛变成了一个殉道者,正在悲壮地迈向死亡。这一大片草甸有些返青,说明下面不再是冻土,而是厚厚的泥浆。那个看上去很美的暖泉湖,已经让近旁这只怪兽提前结束了冬眠,开始蠢蠢欲动了。

漫长的五分钟过去了。终于,老赵的大地不再颤抖。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用力跺跺脚,这才转过身来,像个五六岁的孩子粲然一笑:“没事了,我过来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禁为他的勇敢而鼓掌。

老赵把背包放到地上,站在几十米开外对着我们说:“你们别害怕,顺着我的路线走。我刚才辨认了半天,上面有踩过的痕迹,应该是条老路。只要慢慢走,保持平衡,不会有事的。甸子很结实,完全扛得住。”

接下来,李克文和二汪依次顺利通过。这让我感到踏实多了:漂垡甸比书上写的要牢固,千百年的荒草层层织就,不知有多么厚实,岂能轻易就破?

不过等我踏上漂垡甸,脚底陡然下陷,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我知道越靠边越危险,赶紧往前挪步,忽忽悠悠,感觉就要跌倒。老赵忙喊:“别着急,稳住脚步!”我不敢抬头,只盯着面前的蓬蓬乱草,努力调整步伐。漂垡甸就像一个有生命的庞然大物,而我正踩在它的肚皮上,每一次迈腿,都会让它不满地呻吟。我知道全程不过三四十米,却感觉永远走不到头。

走出十几步,我渐渐找到感觉,开始能够适应甸子的起伏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沿着前面几位的脚印行进——亦步亦趋是最安全的走法。但是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草甸已经踩了好几次,还能不能够经受得住?”仿佛在验证我的怀疑,脚下的漂垡甸开始渗出水来,随着我的步伐发出“啵吱-啵吱”的怪声,裤边的猪鬃草也跟着悉悉索索地响起来。本能的恐惧驱使我加快了脚步,想要在怪兽苏醒之前逃离它的掌控。

突然左脚一软,我的身体失去平衡,摇摇欲坠。我连忙向右跨步,想要找回重心,不料一脚下去,竟然把大草甸踏出一个洞来,整条右腿都陷了进去。铁锈色的积水汩汩涌出,一股腐臭的味道随之窜起,让我嗅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

老赵在那边大喊:“赶快趴下来,往前爬!”我也意识到不能这样坐着,否则草皮很快就会吃不消。但是背上的包裹坠着我直往后躺,我用尽了每块腹肌的力量,才把身子挺过来,向右卧倒,再扳成胸腹着地。这时水已经顺着裤裆漫过了我的腰际,更加可怕的是,草甸正在向下弯曲,如果我再不逃命,就会被这个历史悠久的大酱缸所吞噬。

我虽然一生中多次历险,但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当下都顾不得害怕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爬。可是右脚被草缠住,怎么也拽不出来。老赵忙不迭地在那头叫唤:“一点点拽,一点点拽,千万别把甸子弄豁了!”眼看水已经没到下巴,我真的急了,再不顾老赵的谆谆教导,用后脚跟狠命往上踢。踢了两下,终于把草皮踢开。炳生这时把两根接起的背包带扔了过来,我也顾不得去抓,只管一个劲地往前爬。类似的落水情形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噩梦中出现过,每次我都是不顾一切地往前爬。也不知道上帝是否就用这种方式,来教我对付命中将要遇到的危险。

一口气爬出去七八米,感觉身子下面踏实点了,我才按照老赵的指示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完了余下的距离。刚踏上实地,我就被老赵一把揽入怀中。二汪和李克文也上来与我热烈拥抱,老钟则远远地在后面鼓掌喝彩。我浑身都在发抖,有如一条刚刚上岸的落水狗,情状狼狈至极。天可怜见,我差点成为速中垦荒队伍的第一名烈士!

现在只剩下老钟一人了。由于我的一通折腾,漂垡甸的中间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泥浆泛起,不断往四周扩散。一只大癞蛤蟆费力地爬出来,趴在草皮上一个劲地倒气。旧路不能走了,老钟只好绕大圈,这无疑增加了新的风险。我们的心都提起来,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汪炳生拎着背包带,摆出撒网捕鱼的架式,准备随时投入救援。

老钟就像一只小心谨慎的大猫,轻柔地往前迈着步子,随时准备拔脚回撤。漂垡甸均匀地一起一伏,每次都在我觉得快要崩裂之前恢复正常。显然,老钟懂得如何让身体重量连续地、平缓地滑过草甸,而不会像我那样搞得乾坤颠倒。他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走了过来,脸不红、气不喘,那份从容令我只能望其项背。

收摄心魂,继续行军。我担心再次出现漂垡甸,那又会是怎样的噩梦?早知道低洼地如此可怕,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愿意舍近求远地沿着山脚走。事到如今,除了硬着头皮勇往直前,别无选择。所幸老赵在头里一路开道,再未发出警报。地面越来越坚实,冰雪又重新出现。脚下的冻土排除了产生漂垡甸的可能性,我们已经完全走出那片暖泉区。劫后余生,我的心情无比轻松。几个月来的抑郁和失落,也像天目山的云朵一样四散飞扬。生命是如此美好,我又怎能辜负上帝的恩宠!】

2015-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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